第87章 京醬肉絲(1 / 2)

國子監小食堂 青山白白 19413 字 10個月前

東市,葉懷信所坐的馬車一路疾馳而來,惹得一眾行人趕忙退避左右。

“籲——”馬夫緊緊拽住韁繩,迫使馬車停在成衣鋪子前。

不等車輛停穩,葉懷信已經黑著臉從車內鑽出,快速下了馬車。

昭寧長公主府的數名護衛正守在鋪子門口,見到一身紫袍的葉懷信出現,紛紛麵色一緊,誰也不敢相攔。

葉懷信大步朝前,氣勢洶洶地邁上台階,步入鋪子內,一眼就看到腰背挺直、站在櫃台前的謝青章,臉色更黑了。

如今還有什麼看不明白的?

昭寧長公主和謝青章必然是早就知道桑娘的身份,並且一直沒有聲張。

據他派出去的仆從所言,起初他從戶籍和各項文書查起,僅能知曉桑娘是何時來的長安,其餘一概不知。一直到仆從尋上薑記食肆,私下掏出十多兩白銀,才從店主兒媳的口中問出桑娘為何來長安、其耶娘又是何姓名。

足以見,有人在其中做過手腳,刻意換過相關文書,讓卿娘的存在就此隱去。

如今看來,能使出這麼一番力氣的,除了與卿娘交好、當年幫她更換戶籍和姓氏的昭寧長公主,還能有誰!

一向喜怒不形於色的葉相公,麵色極為難看:“你與長公主殿下何時知道的?”

謝青章神色自然,曉得事到如今無甚好瞞,便也坦然說了:“九月初八。”

對方一提這個日子,葉懷信便記起當時的情景——那日是卿娘生辰,他身體抱恙,在正屋見了前來探病的謝青章,還帶著對方看了妻女的字畫。

而九月初八算起,至今已經兩月有餘!

葉懷信怒火更甚,老臉死死繃著,咬牙切齒道:“很好,非常好。”

他再也不看謝青章一眼,快步走向驚恐到哭不出來的店家麵前:“究竟如何擄的人,說!”

多年積累而成的氣勢,如排山倒海一般撲來。店家渾身顫抖,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

謝青章微微蹙眉,朝著一旁的護衛示意。

那護衛會意,連忙上前將事情一五一十地說了。他先言簡意賅說了起因、經過,又道明店主和幾名裝作客人的女子為何做了幫凶。

聽見她們都被捉錢人脅迫之後,葉懷信麵上青白交加,問清與她們聯係的捉錢人姓甚名誰,然後甩袖離去。

謝青章目送葉懷信走出成衣鋪,當即找來兩名機靈些的仆從:“去暗中跟著葉相公,若是有任何有關孟小娘子下落的消息,一概來這間鋪子回稟。”

兩名仆從不敢耽擱,應了一聲“喏”,然後便離去了。

恰在這時,王離帶著京兆府的人手趕到,正好與葉懷信的馬車擦身而過。

王離走進成衣鋪,不解道:“此時葉相不應在宮內政事堂?緣何在此?”

“他與孟廚娘並無關聯,難不成是來尋你的?”

“一言難儘,”謝青章搖頭,直接切入正題,“長安城的捉錢人你可熟悉?”

王離一愣,旋即點頭道:“稱不上完全熟悉,勉強知曉大半。怎麼,孟廚娘的失蹤與捉錢人有關?”

“時間緊迫,等會兒再與你解釋,”謝青章眼中暗藏焦灼之色,竭力維持冷靜,“這些人裡,可有三十歲左右、行事霸道、長了一雙吊梢眼的齊姓男子?”

王離蹙眉:“長安城裡姓齊的捉錢人不多,但據我所知,他們的年歲都在四十以上,也沒人長著吊梢眼。”

謝青章一愣,旋即明白過來——那領頭的捉錢人與店家等人碰頭時,怕是用了化名。

這可就不好找了。

謝青章頷首,領著他往後院走,一邊將孟桑被擄走的前後簡要說了。

這間鋪子是前鋪後舍的格局,賊人是從二樓窗戶將人從後門運走的,所用到的木梯子尚還丟在一旁。近幾日未曾落雨,地麵各處都未曾留下腳印或彆的蹤跡,看上去無甚可疑。

謝青章與王離兵分兩路,前者去到二樓查看是否有遺漏,後者則在後院搜查。

二樓的小隔間不大,賊人應當是躲在門後,待到孟桑進來,然後一舉將之擊暈。

謝青章打量了一番小門左右,在摸到右側一處牆壁上的莫名痕跡時,倏地一愣,湊上去聞了聞。

這道細粉的氣味,不似藥材,也不似食材……

“修遠!”王離的聲音從窗戶底下傳來。

謝青章起身去到窗邊:“有何發現?”

未等走進,就瞧見王離攀著梯子、冒出個頭,指著梯子左邊的幾處痕跡:“這細粉聞著一股脂粉味,怕是女兒家用的東西。”

謝青章頷首,點了一下自己發現的痕跡:“那處也有。此香味尾調濃而不散,不像是尋常女郎所用。”

王離挑眉:“平康坊?”

謝青章搖頭:“不一定,或許來自賊人家中妻妾。”

二人對視一眼,一前一後蹙眉。他們於此道都不算熟悉,而長安城中的脂粉鋪子數量又多,根本分辨不出來究竟是何家所賣。

王離躊躇幾瞬,忽而眼前一亮:“有法子,咱們去尋懂行的!”

“懂行的?”謝青章被王離扯著往前,心中估摸了幾個人選,“白博士?”

王離點頭,扭頭吩咐起京兆府的衙役,讓他們速去平康坊宋七家請太學博士白慶然來此。

二人未等多久,白慶然就騎著快馬,跟著衙役來到此處。與之一並過來的,還有麵上一片素淨、穿著胡服的宋七娘。

宋七娘走進鋪子,恨恨瞪了一眼癱倒在地上的店家等人,沒多說什麼,隨著衙役指引去到後宅。

她見著王離與謝青章,匆匆行了一禮,快聲問:“不必多說,妾已曉得小桑兒的事了!不知有什麼,是妾與白博士能幫上忙的?”

白慶然與名滿長安的宋都知交好一事,王離是知曉的,但後者會因為孟桑焦急至此,著實是出乎王離的預料,難免有些訝然。

謝青章沒有半分猶豫,領著宋七娘和白慶然去看幾處粉痕,同時言簡意賅地道出內情。

白慶然難得收起麵上笑意,十分嚴肅地與宋七娘一並上前查看。

二人摸了又摸,嗅了又嗅,最後對視一眼,隱隱有了答案。

宋七娘直起身子,麵色肅然:“這裡頭添了栗米、檀香、白芨、丁香等物,東市曲家鋪子獨有的香粉方子。”

謝青章毫不遲疑道:“走,去曲家鋪子。”

眾人紛紛跟上。

待謝青章等人去到曲家香粉鋪,詢問今日是否有一名長著吊梢眼的中年郎君來買香粉時,店家先是一愣,隨後才苦著臉開口。

“不瞞諸位,今日確有一名郎君來買香粉,期間與我店一位常客撞上,還把人家的香粉給弄灑了。那王郎君借此生事,先是將被牽連的客人罵了個狗血淋頭,把人家灑了的脂粉踢飛,又非要讓我們給他買的桂花油抹去大半價錢!我等不願,他就揚言要打砸店鋪。”

店家歎氣:“最終沒法子,我們隻好先為另一位客人補了新的脂粉,又將桂花油贈與王郎君,就當破財消災了。”

謝青章的長眉微微一挑:“那人姓王?”

店家愣住,偏頭回憶片刻,最後肯定道:“不會有錯,同行之人都喚他王四。聽他們話裡話外的意思,好像還是乾捉錢的,要找人討債去呢。”

他打了個哆嗦:“我們小本生意,可惹不起這些惡霸!”

王離與謝青章對視一眼,前者立馬會意:“我立刻回京兆府,親自尋蕭府尹要一封手書,讓人去尋捉錢令史範衡,調出捉錢人王四的籍貫文書。”

謝青章點頭:“我們在成衣鋪子等你消息。”

眾人兵分兩路,各自去往不同方向。

看著王離離去的身影,謝青章招來杜昉,口吻嚴肅:“外祖母與阿娘在府中怕是會坐不住,你先回去告知她們最新進展。”

說到這兒,他附在對方耳邊,輕聲道:“再幫我傳一句話,就說‘葉相已知情,屆時還請外祖母出麵相護。”

“喏。”杜昉點頭,叉手行了一禮,隨後打馬直奔長樂坊。

留在此處的謝青章三人互相看了一眼,紛紛歎了口氣,轉而朝著被圍住的成衣鋪子走去。

宋七娘麵上帶著猶疑,臨到成衣鋪子門前時,她腳步一停,望向謝青章:“妾左思右想,總覺得在平康坊哪位北曲假母的口中,好似聽過捉錢人王四的名聲。隻是時日一久,加之偶然聽見,便忘記是哪一位假母所言。謝司業,可否容妾回去問問?”

謝青章叉手,鄭重道:“多謝宋都知相助。”

“謝司業言重了。小桑兒出事,妾哪有坐視不管的道理?”宋七娘搖頭,神色堅決,“既如此,妾便先回平康坊一趟,若是有了消息,立即來成衣鋪子回稟。”

白慶然站在她身後,沒有半分猶豫:“我騎馬帶你過去。”

宋七娘毫不遲疑地點頭,與之一並告彆謝青章之後,共騎一馬,往平康坊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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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邊,王離從京兆府尹蕭節手中拿到文書,尋到捉錢令史範衡時,恰巧瞧見了葉懷信快步從大門走出。對方麵色冷然,怒氣衝衝上了馬車,隨後直奔坊門方向。

在看到跟在葉懷信所乘馬車後頭的兩名仆從之後,王離明顯愣了一下,步伐變慢。

這不是修遠身邊的人嗎,為何要跟蹤葉相公?

還有,葉相公怎得也來找了範令史?

總不能……葉相公也是為了孟廚娘在奔走吧……

王離想不清其中究竟,索性將諸多疑問拋之腦後,快步走進官衙。

捉錢令史範衡是個微胖的中年郎君,慣是一位油米不進的主。原本王離已經做好會跟對方打一會兒太極的準備,不曾想對方近日頗有些魂不守舍,竟然沒怎麼刁難,就讓人取來了與王四相關的一乾文書。

王離顧不上琢磨對方心裡在想些什麼,確認完文書真偽之後,飛快將上頭所寫的各個事項記下,又趁機問了範令史一些問題——譬如王四平日可有交好的捉錢人,譬如王四常去的地方……

一開始,心不在焉的範令史還說了幾句有用的,隨後倏地回過神來,又恢複原本八麵玲瓏的模樣,言語間含糊其辭,擺明不想透露內情。

王離心中惋惜不已,但還是心滿意足地起身,調出相關幾位的文書之後,笑著與範令史告辭。

他領著衙役們往東市去時,心中咂摸起與王四相關的人來。

永達坊的張九郎、常安坊的馬大郎、嘉會坊的郭二郎……這其中,誰參與了這回的綁架案呢?

等到王離回到東市成衣鋪,見著匆匆返回的宋七娘二人,聽得宋七娘所言之後,心中疑惑消減大半。

成衣鋪子二樓,謝青章四人圍在一處交換著所得消息。

宋七娘深深吸了一口氣,說著從申五娘那兒聽來的消息:“捉錢人中,張九、郭二與王四最為要好,三人中隱隱以張九為領頭的。他們三人常常去到平康坊狎.妓,時常還會將妓.子帶到外頭宅子裡尋歡作樂。”

而北曲秦六娘與申五娘交好,其手下有一名喚臨娘的妓.子,容貌美豔,頗得王四喜愛,偶爾會被王四帶去外頭過夜。據臨娘所言,王四原本都是帶她去家中,但自打五月前起,地方便換成了昌明坊的一處四進大宅子。

因著宅子裡各種陳設瞧著價值不菲,不似王四能置辦下來的屋子,故而當時臨娘稍微上了些心思,套了幾句話。

宋七娘神色嚴肅:“王四隻說那處是好友陳郎君私下置辦的外宅,托他代為看管,並不耐煩地嗬斥臨娘,讓她隻管享受,莫要多舌,否則叫她與其他人一樣悄無聲息地死在這宅子裡。”

“臨娘說,那宅中載著竹子、梅花等物,內裡有一小湖,看著像是活水,應當與溝渠相通。”

流經昌明坊的溝渠?

謝青章與王離對視一眼,異口同聲道:“清明渠。”

“王四前幾日去北曲,喝得酩酊大醉之後,曾與臨娘提起要擄走一名廚娘泄憤。雖然他未曾提及綁人去哪兒,但很有可能就是去的這間宅子。”宋七娘點頭,換上一副認真神色,口吻懇切。

“張九、王四等人行事粗暴,若有人招惹了他們,必定會被百般報複。”

“如若不是小桑兒上一回去救人的事,觸動了申五娘、秦六娘等妓.子,在她們心裡頭留下‘仁義’的好名聲,再加上桑娘從不輕視任何妓.子,隻怕臨娘是斷然不敢站出來告知內情的。”

宋七娘麵色一黯:“我們這些妓.子命都苦,雜草一般的爛命罷了,出事也無人能護。臨娘能說出來這些,已是不易,萬望謝司業與王少尹幫著遮掩一二,莫要讓臨娘她們難做。”

謝青章與王離對視一眼,前者認真道:“你們放心,這事我來處理,不會讓外人得知是臨娘透露的消息。”

聞言,宋七娘這才安下心來,隻說自己太惹眼,與白慶然繼續回平康坊裝作尋人的模樣,以免暴露臨娘等人。

走時,她真切地懇求謝青章,若是有了孟桑的消息,千萬派人來平康坊告知她。

謝青章自然不會拒絕,當即應下此事,轉而與王離商量起事情來——譬如如何救人;譬如除了昌明坊的宅子之外,是否還有彆的藏人之處,是否要兵分幾路。

就在二人商量之時,跟著葉懷信的仆從縱馬疾馳回來稟報——

葉懷信離開捉錢令史範衡所在官衙之後,在酒樓揪住戶部陳尚書的孫子陳勉。跟著他們的仆從離得遠些,勉強聽見陳勉口中的“昌明坊”三字,隨後便見葉懷信等人直奔昌明坊而去!

陳勉?

莫非就是王四口中的陳郎君?

葉懷信從不做無用之事,向來一擊即中。既然他能如此準確地揪出這位陳郎君,那麼孟桑之所在,必然也不會出錯。

謝青章當機立斷地指揮人手,讓杜昉回去請皇太後與昭寧長公主,自己則與王離帶著人朝著昌明坊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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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明坊,陳宅之中。

孟桑慢慢悠悠寫了十道食方子出來,將紙張攏了攏,遞給身邊阿蘭:“喏,答應你們的十道方子。”

郭二是識字的,從阿蘭手上取過食方。他粗略一瞧,隻覺得上頭的字都能看懂,提到一些輔料卻聞所未聞。

他麵色不善:“豆豉、豆瓣醬是何物,怎麼從未聽過?還有裡頭寫的粉絲,這又是什麼吃食?”

孟桑裝作後知後覺地“啊”了一聲,無辜一笑:“瞧瞧我這糊塗的,忘記寫這些輔料的做法了。郎君莫急,且等我寫出來就是。”

站在一旁的王四臉上寫滿質疑,不耐煩道:“我還是覺得此女滿口胡話,指不定是在糊弄我們呢!”

孟桑一聽,立馬做出不樂意的模樣,拍了下桌案:“誰糊弄你們了?難不成國子監那幫子五陵子弟親口說的讚美之詞,還能作假?”

她故意翻了個白眼:“沒見識就沒見識,少在這兒絮絮叨叨,瞧著煩人。”

“你!”王四易怒,當即就要撲上來揍人。

“四郎莫急!”郭二連忙將人攔住,安撫幾句之後,又朝向孟桑,“那就請孟師傅再將輔料的做法也寫下來,屆時庖廚上手一做,便知真假。”

孟桑撇了撇嘴,歎氣道:“算了,左右大家現在是合夥做生意,我忍也就忍了。既然你們不信,那就帶我去庖屋好了。給你們露一手瞧瞧,省得這沒見識的郎君成天絮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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