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寧斬釘截鐵的一句話,說得在場諸人全都啞口無言。
小公主尚且浸在醉意中,其實有些站不太穩,所以一等放完宣言,當即晃晃悠悠地跌坐在地,口中還不停念叨。
“卿卿你真好,你比謝君回那個王八好太多了。”
“唉,卿卿你怎麼就沒生成郎君呢。”
“嗚嗚嗚……”
她不僅嘴裡說著,還拽著葉卿卿的手不放,嘟囔了一會兒,作勢又要撲進好友懷裡訴苦。
葉卿卿看看跟前,又瞅瞅門邊麵色不善的謝瓊,麵對生平難得一遇的難題,唯有長歎一聲,以表心中無奈。
這都什麼跟什麼啊!
而站在門口的謝瓊,心裡頭也是百感交集,險些就維持不住世家少年郎的敦和有禮模樣。
葉卿卿,葉卿卿……怎麼就又是葉卿卿!
自打昭寧在去年與此人相識之後,一顆心就飛遠了,眼底再瞧不見他謝君回的影子。平日裡難得獨處時,心上人也是三句話不離葉卿卿,什麼“這個糕點呀,卿娘帶我去嘗過的,風味差強人意”,什麼“我與卿娘約好要去蹴鞠,怕是不得空,君回哥哥還是去尋阿兄吧”……左右就是卿娘長卿娘短,聽得謝瓊那心裡頭直泛酸。
這些也就罷了,畢竟是昭寧結交好友的自由,兩位年歲相當的女郎能投契,也能稱得上美事一樁。
可,可方才那句“若是卿娘為卿郎,本宮才不嫁謝君回”,未免也太傷人了!
聽出心上人有下嫁的意思,謝郎君理所當然會心弦一動,心口泛出些有情人之間的甜蜜滋味。然而細聽之後,這些甜蜜就都被濃濃的嫉妒、挫敗等負麵情緒所取代。
尤其是,他驚恐地察覺出,這確實是心上人的真心話!
謝瓊酸極了:“……”
他不快樂,他心裡苦。
好在,謝瓊理智尚存,記起方才收到的一紙信箋,多少曉得葉女郎是存了好心,也拎得清什麼才是眼下的大事。
謝瓊示意靜琴等人往院子裡退,隨後邁入屋中,將屋門合上。
緊接著,他輕咳一聲,得體地與二位女郎見禮。
“謝君回,見過殿下,見過葉女郎。”
昭寧分辨出“浪.蕩漢”的聲音,心中情緒複雜,於是重重哼了一聲,扭過頭去不理他。
而葉卿卿苦笑著搖了搖頭,起身回禮。
見狀,昭寧連忙扯住好友的袍角,睜著一雙丹鳳眼,可憐巴巴道:“卿娘卿娘,我不喜歡他,你莫要離我而去。”
謝瓊哽住,垂下眼簾,心裡更苦了。
葉卿卿則單手扶著膝蓋,彎下身子,小聲哄她:“好啦,我曉得你隻是心裡存著氣,並非真的對他生出怨懟。再者,我觀謝郎君平日為人,並非那等尋花問柳之徒,此事怕是存了誤會。”
“眼下,他心憂於你,眼巴巴地就尋到這兒,片刻沒敢耽擱。想來,他確也是真心。”
“皎皎平日最是獎懲分明,即便你要趕他走,也彆讓人家不明不白地蒙在鼓裡,連個辯解的機會都沒有,對不對?”
昭寧還有些懵,迷糊了片刻,方才聽明白葉卿卿在說些什麼。她歪了歪腦袋,勉力思索一會兒,然後輕輕拽了下對方袍角。
“那,那卿郎可會離去?”
聽聽這“卿郎”的稱呼,可見小公主醉得不輕。
葉卿卿啼笑皆非,放輕聲音,認真道:“我在門外,若有什麼事兒,你隻管出聲喚我。”
“嗯……嗯嗯!”昭寧這才不情不願地撒開手,任由好友離去。
葉卿卿走向門口時,恰好與謝瓊擦肩而過,她象征性地一頷首,隨後目不斜視地走出屋子,並將屋門掩上。
靜琴望見有人出來,連忙迎上:“女郎,我家殿下……”
葉卿卿整理衣袖,笑道:“放心,謝郎君在裡邊。他們前些日子鬨了彆扭,恰好趁著這個機會解開心結。與其在這裡擔心,你不如去煮些醒酒湯來。”
聞言,靜琴笑了:“婢子這就去!”
屋門的另一邊,謝瓊聽著外頭依稀傳來的聲響,想起葉卿卿剛剛雲淡風輕的姿態,心裡頭越發不是滋味。
他望著前方抱住酒壺不放的心上人,歎了口氣。
本以為小公主已經醉了,必然反應慢一些,怎知對方眨眼間就耳聰目明起來。她如同一隻被踩了爪子的貓兒,氣呼呼地扭頭,嬌聲嬌氣地指責。
“謝君回,你歎氣作甚!”
“你不願跟本宮同處一室,難道本宮就樂意嗎!要不是卿卿勸我,我才不要見你這個浪.蕩漢!”
聽了這些話,還沒來得及開口的謝瓊,隻覺得冤枉又無可奈何。
他搖頭笑了,走上前去,蹲下身來與昭寧四目相對,苦笑:“殿下,臣冤枉呐。”
醉鬼小公主偏過頭不看他:“哼。”
謝瓊深知快刀斬亂麻的道理,不再扯些旁的,開門見山道:“那日我去平康坊,並非為了尋歡作樂,而是去尋一位重要證人。此人與近日捅出來的貪墨案有乾係,而貪墨案又被聖人交予太子去管,我便幫他跑這一趟腿。”
這話一出,昭寧總算清醒一些,自以為不露痕跡地偷瞄對方。
她將信將疑:“真的?”
謝瓊唇邊帶上一抹笑,又道:“殿下,臣以身家性命起誓,臣當真不愛去吃什麼花酒,向來也看不慣什麼浪.蕩漢。在臣看來,比起尋花問柳,還不如多給殿下做一些可口的糕點。”
“能看殿下露出笑顏,那才是頂頂要緊的事兒。”
話說到這個份上,昭寧已經信了大半。
她是當今帝後的女兒,也是這一輩裡唯一的公主殿下,自小被周圍人嬌寵著長大。她如皎月,亦如朝陽,是這偌大長安城裡最耀眼奪目的小公主。
若是尋常人,隻怕會被寵得不知天高地厚,被權勢慣得行事無忌。
可她是沈媛的女兒,從小到大在她家阿娘的膝下聽了無數超出這個時代的教誨,所以並未養成蠻橫的性子。
前幾日,乃是一時情緒上頭,被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好感驅使著,才生出逃避心思。現下明白過來是她誤解了謝瓊,昭寧也磊落大方地承認了自己的錯處,大大方方地向謝瓊致歉。
“咳咳,那……那是我對不住你。未曾問明,就對你生出怨懟,實在不該……”
醉意尚存,她說起話來,難免添上幾分迷糊,斷句也有些怪異。
奈何情人眼裡出西施,小公主的一喜一怒落在謝郎君的眼裡,都是最好的。
謝瓊莞爾:“不怪殿下。”
說罷,他心思一動,笑問:“不過,臣有一疑惑,還望殿下解答。”
誤會已解,昭寧沒有剛剛那般抗拒與謝瓊說話,十分好脾氣地一擺手:“你問吧,本宮必定知無不言。”
謝瓊笑意不減,意味深長道:“殿下向來是知無不言的性子,為何這回隻避著臣,卻不願來尋臣問個明白?”
昭寧一哽,耳根子都有些紅,整個人都不大自在。
你問為何?
這還能為了什麼?
自然是那些少女情思在作祟的緣故了!
她與謝君回算得上青梅竹馬,論郎君,除了阿耶和阿兄之外,再沒有比謝哥哥最疼她的。二人時時相見,彼此間存了些懵懵懂懂的情緒,連帶著周遭明眼人都瞧出不對勁,沈媛也時常用謝君回來打趣自家閨女。
可話說回來,畢竟中間隔著的那層紙未曾被挑破,事實上,她……她也沒什麼立場找上門去追問呀!
女兒家的懵懂心思,加上目睹鄰家好哥哥去逛平康坊的形象“崩塌”,多種複雜情緒糾纏在一處,小公主自然而然就選擇了一時的逃避。
昭寧暈暈乎乎地回顧自己的心路曆程,陡然間咂摸出一絲不對勁來。
不對,為何謝家哥哥要問這個問題?
莫非……
昭寧抬眸,旋即撞入謝瓊滿盛著笑意的雙眸中,心跳加快許多。
左右……左右“嫁謝君回”的話,是她剛剛自己說出口的。或許,這便撞上阿娘曾說過的“天時地利人和”?
嗯,她是當今聖人的女兒,是最尊貴無雙的小公主,定然要所有事都占據主動地位!
昭寧一抬下巴,故意做出“目中無人”的蠻橫樣,自以為惡聲惡氣地說道:“謝君回,你說為什麼?”
“自然是本宮心悅你,所以見不得你去平康坊!”
聞言,謝瓊大喜,隻覺得心裡的一顆大石終於落定,忍不住笑得更燦爛了些。
見對方不說話,昭寧不樂意了,凶道:“謝君回,你怎麼不說話?莫非你還瞧不上本公主了?”
話音未落,謝瓊抬手幫心上人整理好頭上的釵環,心滿意足道:“臣這是……夙願得償,一時間喜不自禁,顧不上說話了。”
如此,小公主才歡喜起來,嬌聲嬌氣道:“那你以後不許自稱臣啊臣的,聽著太生分!你就與小時候那般,跟耶娘、阿兄一樣喚我皎皎或者昭寧。”
“好,我都聽皎皎的。”謝瓊的嗓音越發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