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的不是——”棠音見父親真的生氣了,忙低頭小聲認錯。
話還未說完,沈厲山已厲聲道:“你給我去祠堂裡跪著!”
棠音知道自己是將父親氣得狠了,也不辯駁,剛挪步想往祠堂裡走,卻見父親伸手一指沈欽,似蘊著雷霆之怒:“還不快去?”
棠音愣了一愣,忙道:“父親,私自入宮的是我——”
“你還好意思說?”沈厲山氣得瞪了她一眼,又怒道:“私自入宮的當然是你,可若不是他給你做掩,你能瞞著我們那麼久?”
沈欽無奈,隻能給棠音遞了個珍重的神色,抬步往祠堂裡去了。
棠音獨自立在庭院裡,麵對著父母兩人一同掃來的視線,愈發是慌亂到了極處,隻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尖,連頭也都不敢抬。
“這件事,是女兒做得不對,不該給家中添麻煩,您彆生氣了。”她小聲求饒。
“你這是給家裡添麻煩的事嗎?”沈厲山氣得手指發顫,在原地重重踏了幾步,氣怒道:“你知不知道,你今日去為那七皇子出頭,有多險?若不是皇後與太子有意將此事壓下,宮中隨便捕風捉影地傳出幾句去,光是流言蜚語就能將你逼死!”
薑氏也歎氣道:“棠音,你要知道,宮中皆視你為未來的太子妃。若是真有什麼流言傳了出去,太子殿下將置身何地,你又置身何地?”
棠音的指尖不安地攥著袖緣,好半晌才慢慢開了口,語聲低得幾乎聽不真切:“我知道,宮裡皆言我與太子殿下之間隻隔著一張聖旨。”
她遲疑道:“可是這張聖旨,畢竟還未曾落下……”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她的話還未說完,沈厲山已怒極開口:“毀一樁禦賜的婚事,就為了那個七皇子?”
李容徽?
棠音聞言輕輕愣一愣,繼而緩緩搖頭:“不是因為旁人,是因為我自己。太子品行不端,不是女兒想嫁之人。”
薑氏不知內情,但沈厲山卻是知道一些的,一時間,眸色沉沉,未再開口。
良久,他沉聲道:“你可想清楚了?”
“我……”棠音遲疑一下,不知為何,倏然間卻想起了清繁殿裡皇後的話來。
‘人活在世上,總不能隻顧著自個的情愛喜樂。終歸,也得顧念著些家人。’
毀一樁皇後青眼,成帝默許的婚事,會付出多大的代價,誰也未嘗可知。
且,她還記得那場令她恐懼的夢境,還記得那條跌落在花朝亭前的鮫綃披帛。
那是一場太過真實的夢境。
若是她現在退婚,惹得帝後大怒,夢中的結局反倒以另一中形式提前發生了呢?
誰都無法預知。
隻為了自己的喜惡,便拿整個相府的命運,拿自己的爹娘,哥哥來做賭注——她做不出這樣的決定。
可要讓她違心地點頭說自己願意嫁給太子,眼看著相府可能步入夢中的絕境,卻也是不能。
她似乎陷入了一場死局,環顧左右皆是絕路。
這樣兩難的抉擇,一時便染紅了她一雙眼眶。清亮的杏眼裡蒙了一層薄薄的淚光,卻怎麼也說不出話來。
“想清楚了麼?”沈厲山再度皺眉逼問。
棠音心裡既慌且亂,隻是緊緊咬著唇,答不上話來,倒是眼淚像是斷了線的珠子似的,一連串地往下墜。
須臾,也許是急得狠了,她纖細的身子在日頭下輕輕一晃,繼而軟軟栽倒。
“棠音!”沈厲山猛地轉過頭來,隨即咬牙對薑氏道:“把她送回房中,收了她入宮的玉牌。再去我書房把那一屜子書都拿給她,不抄完,不許出門!”
*
大抵一盞茶的功夫,書房的槅扇輕輕被人叩響。
“老爺。”薑氏推門進來,將手裡清火用的參片茶擱在他手邊,輕聲道:“棠音已經醒了。”
沈厲山眸色沉沉,隻嗯了一聲算是答應。
薑氏歎了口氣,又自袖袋裡取了一塊玉牌出來,遞了過去:“她入宮的玉牌我也收了。”
沈厲山皺眉伸手,一把將玉牌丟進一旁的匣子裡,還順手落了把鎖,這才冷冷道:“收了清淨,免得她再進宮去見什麼七皇子!”
“那棠音與太子的婚事——”薑氏緩緩開口,見沈厲山隻沉著臉色不說話,忍不住伸手推了推他,放輕了嗓音道:“棠音是你我看著長大的。雖是嬌貴了些,但身子還沒這般嬌弱。”
“我都能看出來的東西,你可彆說自己不知道。”
沈厲山被她說破,似乎有些尷尬,轉過頭去,惱怒道:“她自己都沒想清楚的東西,你問我有什麼用!”
他說著,目光又落在那個鎖著玉牌的匣子上,語聲愈冷:“若是她執意要退了這樁婚事,其餘皇子裡隨意選一個,都成。唯獨李容徽,不行!”
薑氏有些驚訝:“今日是我第一次見那七皇子。看著倒也是個性子溫潤的少年郎,馬背上的功夫也不差。為何老爺這般厭惡他?”
沈厲山沉默須臾,閉了閉眼睛,緩聲道:“夫人,我們相府如今掌著半壁江山,在外頭可謂是風光無限。可臥榻之旁,又豈容他人鼾睡?若非是聖上不理朝政,恐怕早已將沈府視為眼中釘,欲除之而後快。”
“有朝一日,新帝登基。第一樁事,恐怕就是將相府連根拔起。屆時,尋常的勳貴侯爵,護不住沈家,也護不住棠音。她要嫁,就隻能嫁未來的新帝。”
“若她當真厭惡太子,在皇子之中另選一人,我全力一搏,為他掙個帝位,倒也並非全然沒有勝算。”
他睜開眼來,雙眉緊皺:“可李容徽不行!”
“什麼賤藉宮女所出,什麼禍星降世我都可以不在乎,但唯獨那雙眼睛,不成。”
“天下人,絕不會讓一個胡人血統的皇子登上帝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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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刻,李容徽正立在宮中一條偏僻小徑上。一身玄色大氅垂落,冷白的手指攏在寬大的袖中,而掌心握著的一枚火折,似還有幾分溫熱。
對麵則立著兩名小宦官,手裡分彆捧著一個蓋著明黃色綢布,高高隆起的金絲楠木托盤。
“這些都是走馬會上,聖上給的賞賜。奴才們正打算給您送到長亭宮去,沒想到卻在路上遇到了您。”他們忙不迭地賠著笑,諂媚道:“還有兩份,是我們王總管為了恭賀您得勝,特地備下的厚禮,一會也會一齊送到長亭宮來。”
李容徽不置可否,隨手將蓋在其上的綢布掀開。
這一年一度的宮中盛會,拔得頭籌所給的賞賜可著實不少,從金銀玉器到寶石古玩,無一不是價值連城之物。
但最為矚目的,還是皇帝允諾的那把龍舌弓。
這把據說是先皇傳下來的神弓單獨放在一個托盤中,通體透著烏紫色的光,弓弦上似乎也是撚了細如胎發的金絲編成,在日色下,如籠金暈。
這樣的寶物,李容徽卻也隻是隨意看了一眼,便冷淡地移開了視線。隻隨手自裡頭撚起一塊通體碧色帝王春翡翠玉佩,包在絹布裡,獨自著往另一處小徑上走。
“這塊玉佩我先收下了,其餘的,你們送到長亭宮去。”
這塊玉佩自然也是昂貴之物,但與其他物件比起來,卻並沒什麼格外出挑之處。兩人麵麵相覷了一番,都想不通李容徽為何獨獨拿走了這件東西。待回過神來的時候,李容徽的身影已經徹底消失在了小徑儘頭。
李容徽順著一道抄手遊廊走了一陣,於南書房不遠處停下步子。
此刻正值膳時,裡頭進學的皇子與侍讀們早已去一旁的膳堂用膳去了。整個南書房裡空落落的,隻有一人,正吃力地彎著脊背,將一些發黴蟲蛀了的古籍一一放在木質回廊上翻曬。
這是個勞累又繁瑣的活計,彆說是皇子,即便是那些出身勳貴之家的侍讀們,也無一願意用大好時光來做這事。
好在,還有章堅。
他們都知道章堅缺銀子,缺到一枚銅板都恨不得掰成兩枚用。帶來的食盒裡,彆說是肉了,就連白米都不曾見到一回,皆是窩頭夾著野菜,囫圇就是一頓。
隻要稍給一點銀子,即便是這等吃力不討好的活計他也願做。
李容徽遠遠看了一陣,慢慢走上前去。
“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