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逼仄的牢房中,李行衍也因廢太子這幾個字而抬起頭來,唇角帶起幾縷自嘲的輕笑,卻在對上棠音視線的一瞬間,緩緩停住了。
他的目光劇烈地顫抖了一瞬,繼而大步走上前來,伸手緊握著牢房上冰冷的玄鐵格柵,緩緩笑出聲來:“棠音,你來了,我就知道你一定會來。”
棠音沒有回答她,隻是對一旁的金吾衛輕聲道:“不知可否請您回避一二,至多一盞茶的時辰,我便會離開。”
金吾衛無聲點了點頭,快步自牢房邊離開。
等那鐵靴踏地的沉悶聲遠得幾不可聞了,棠音這才緩緩開口:“不知殿下口中的另一幅麵孔,是何意?”
這也是她今日來見李行衍,唯一在意的事。
無論信與不信,若是她今日不來,這件事便會成為一根荊刺,永遠地橫亙在她與李容徽之間,每每想起,便會隱隱作痛。
倒不如,自李行衍口中問個明白,回去與李容徽一一問過,倒也清楚明白。
李行衍笑聲漸止,往日裡清雋的眉眼此刻在昏暗燈火的映襯下,隱隱有些扭曲:“你隻知道他在你眼前裝出一副可憐形貌,可曾知道,他背地裡的手段?”
棠音沒有答話,隻是平靜地立在遠處,等著他繼續說下去。
李行衍愈發切齒,語聲淩厲:“你可知道,淩虛國師是他安插在父皇身邊的人!萬壽節上傷我的那名宦官,也與他有過交集!至於謀反……更是他一步步將我逼到絕境,逼我走上這條絕路!”
“無數曾經擁護過我的朝臣,被抄家滅族。無數將士因他在尋仙殿前戰死。徐氏一族上下幾百口人,因他一己私欲,血流成河。你可還覺得他可憐?可還覺得他無辜?”
棠音的指尖微微收緊了,長睫微顫,片刻,卻隻輕輕抬起眼來,顫聲問道:“殿下可說完了?”
李行衍一愣,旋即也反應過來,握著玄鐵格柵的手愈發緊了,顯出青白的骨節。
語聲也愈發的淩厲:“棠音,你不信?你不信對不對?我有證據,隻要你想看,我現在便能拿給你——”
“既然殿下已經說完,那棠音也該回去了。”棠音卻輕聲打斷了他的話茬。
她在原地緩緩俯下身去,將一隻拿在手中的紫檀木匣子擱在了地上,語聲雖輕,卻凝定,無半分的遲疑:“我與殿下之間,並無男女之情,更勿論什麼信物。這條披帛,物歸原主。”
她說罷,慢慢轉過身,往來路走去。
李行衍近乎不可置信,淩厲而狂亂的語聲亂潮一般朝著她遠去的身影湧來。
“棠音,你醒醒,他對旁人如此心狠手辣,又如何會善待與你?”
“他處心積慮,在你麵前擺出種種姿態,不過是為了利用你,為了利用相府的權勢,以從卑賤之身,一躍登上帝位。”
“人前人後兩副麵孔之人,豈有半分真心?等他登上了帝位,便是相府覆滅之日!屆時母後的下場,便是你的前車之鑒——”
“棠音——”
可無論他如何呼喊,那道纖細的身影,卻隻在他的視線裡,愈行愈遠,再不回頭。
眼見著,棠音就要徹底消失在他的視線中,李行衍的右手終於顫抖著垂下了,碰上了袖袋裡的一個硬物。
那是一柄開了刃的匕首,是他僅存的死士,今日裡冒死送來的。
他原本想著,既無生路,倒不如拉著曾經與他有過婚約,卻又棄他而去的小姑娘共赴黃泉。
雖不能同生,共死也是一樁佳話。
隻是,他卻不曾想過,小姑娘毫不動搖,甚至連走近一步都不肯。
不知是恐懼還是絕望,受過傷的右手顫抖的厲害,近乎握不住那薄薄一柄匕首。
李行衍看著棠音即將消失在視線儘頭的背影,終於散儘了最後一絲理智。
一陣令人牙酸的聲響於晦暗的天牢中響起,是利刃劃開血肉,是溫熱的鮮血噴湧而出,也是李行衍最後的,淒厲的語聲:“棠音,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李容徽在騙你,一直在騙你。”
棠音被這響動所驚,下意識地回過臉去,卻隻看見了滿眼潑濺的鮮紅,頓時便驚呼出聲,緊闔著雙眼,捂著心口連連退了幾步。
這還是第一次,有人如此慘烈地死在她的眼前。
許久,她才緩緩回過神來,提著裙裾慌亂地往天牢外跑去。
天牢中光線昏暗,惶急之下,她一腳踏上了自己的鬥篷邊緣,眼見著便要自石階上摔下,卻倏覺身子一輕,似乎是被人穩穩地扶住了。
旋即,清冷的雪鬆香氣溢滿鼻端,衝散了肆虐的血腥氣。
棠音眸光微顫,緩緩抬起眼來,卻隻望見眼前人一個模糊的輪廓。
李容徽一身玄衣立在石階上,低垂著臉,握著她手腕的手指修長冰涼。
天牢中光線晦暗,看不清他麵上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