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他這句話,空心燭中的火焰猛然一跳,帶得淩虛道長麵上也是一陣發顫,出了一額的細汗。
伏環那張青白老邁的麵孔上卻無半分波瀾,隻如往常一般,恭敬地應了一聲,重新自書案中的密閣裡取了空白的聖旨,研墨落筆,竟是與成帝一樣的字跡。
待寫罷,墨跡稍乾,便又與雕刻著九龍騰飛的傳國玉璽一同奉到李容徽麵前。
李容徽重新過目了一次,便伸手,握住了那塊明黃色的璽印。
伏環沒有鬆手,隻抬起一雙老眼看向他,壓低了嗓音道:“七殿下,老奴冒天下大不韙如此行事,死後也無顏麵去地下服侍先帝。不知您應下之事,何時可以兌現?”
李容徽淡聲開口:“七日之後,登基大典時,你便可假死出宮。帶著你的對食一起,以新的身份,永遠離開盛京。”
話音落下,伏環牢牢握著璽印的那雙手,鬆開了。
大盛朝中,唯有宮女可以年滿出宮。但宦官們,即便是死,也要死在宮牆之中。若是得了主子青眼的,死後還要隨葬在主子的靈寢旁側,去地下繼續效忠,是為一生的榮耀。
眾人皆以為服侍了成帝一生的大宦官伏環忠心耿耿,無法收買。可即便是宦官,也是人,是人,便會有欲/望。
隻是皇子們捧出的,皆是成堆金銀抑或是讓他安享晚年的承諾。
卻無人想到,這伺候了成帝一生的大宦官,最想要的,還是活著走出困了他半生宮牆,在殘年裡不再卑躬屈膝,居於人下,死後也不必以奴仆的身份,隨葬於成帝身邊。
僅此而已。
燭火輝煌中,李容徽獨自拿起璽印,重重落於聖旨之上。
一切,塵埃落定。
而伏環自李容徽手中接過了玉璽,將其放回原處,又以火漆在聖旨上封口,這才疾步走到龍榻之前,伏在成帝已漸漸散去熱度的身子上,拔高了嗓音,尖聲哭道:“來人呐,快來人呐——”
他的話音方落,外頭一陣腳步聲便雜亂而起,等候已久的眾人皆往殿中快步而來,以至於將十二麵錦繡山河屏風都撞歪了兩麵,讓外頭的寒風與各懷心思的目光毫無阻礙地湧進殿來。
棠音與昭華身為女子,步子比男子要略慢一些,便被遠遠地撇在了後頭,剛踏上內殿的波斯毯子邊緣,便聽見伏環尖細的嗓音如一道白電一般,迅速破開了深濃的夜色:“陛下,陛下駕崩了——”
一時間,嘈雜的殿宇為止一靜。
昭華的身子輕輕一晃,險些栽倒。棠音忙伸手扶住了她,視線卻越過眾人而去,落在立在成帝龍榻之前,李容徽的麵上。
李容徽也正抬目望向他,隔著混亂的人群,他輕輕啟唇,對她做了兩個口型。
‘放心’。
隨著這無聲的兩字落下,太醫也把完了攏脈,掩麵搖頭。
頃刻間,哀哭聲豁然而起,從內殿烽火般傳出,如煙霧般籠罩了整個宮廷。
這般悲愴的哭聲中,不知是誰一壁哭著,一壁視線緩緩移到了伏環身上:“聖旨——伏公公那還有陛下留下的遺旨——”
眾人的視線便也隨著這一句話,齊齊落在伏環懷裡那張明黃色的聖旨上,重重淚光掩飾之下,眸底神色各異。
繼而,也不知是誰率先開口,哽咽道:“陛下已去,伏公公,宣旨吧。”
愈來愈多的聲音附和而上:“伏公公,且宣旨吧——”
伏環便也哽咽著勉強自成帝身上直起身來,顫抖著手,用一把禦賜的金刀去割那火漆。
許是悲不自勝,手上顫抖得厲害,這一刀,竟歪了許多,生生割破了他手上粗糙的肌膚。殷紅的血液自他的虎口落下,一滴滴墜在內殿厚重的波斯毯子上,轉瞬便彌散不見。
伏環卻仿佛覺不出痛意一般,仍舊是顫抖著手,一寸寸地割開了上頭封口的火漆,雙手展開了聖旨。
“朕少時登機,至今已過數十春秋,可感上蒼。惜年事漸高,於國事,有心無力,恐不多時。為防駕鶴之際,國之無主,亦念國中良嗣、俊才輩出,固特立儲君,以固國本。
皇七子李容徽,南風斯玄,俊秀篤學,穎才具備,天意所屬,茲恪遵初詔,載稽典禮,俯順輿情,謹告天地、宗廟、社稷,授以冊寶,立為皇太子,正位東宮,以重萬年之統,以繁四海之心。”
伏環的話音落下,殿內哀哭聲頓時為之一歇,霎時便有人青白著臉色起身道:“李容徽?怎可能是他?”
這句話一落,喧鬨聲頓起。
“他血統不正,又不為父皇所喜,怎可能是他?”
“方才父皇還好好的。為何一遣退了旁人,父皇便駕崩了?定是他動了什麼手腳——”
伏環臉色漸沉,厲聲道:“陛下遺詔在上,難道諸位,是要抗旨不成?”
不曾給他們答話的機會,外頭陡然一陣喧囂,卻是無數身著鐵甲之人,將整座尋仙殿團團圍住,刃尖雪亮的寒光近乎要照亮整個晦暗的雪夜。
金吾衛們麵色驟變,頓時也齊齊拔刀出鞘,與那來曆不明的私軍對峙。
“李容徽,你難道是想篡位謀反不成?”八皇子立於一名金吾衛身後,陡然揚聲。
尋仙殿內外,人心皆是一亂,無數道視線,便也隨著這句話,齊齊落在上首,玄衣金冠的男子麵上。
李容徽不知何時已將棠音帶到了身邊,隻以身護著她,不被眾人的視線所窺探,語聲冷厲:“本王即位,奉的是先帝遺詔!篡的是誰的位,謀的又是誰的反?!”
伏環也厲聲道:“先帝遺詔在上,皇七子李容徽繼任儲君之位,還不速速放下兵刃!”
金吾衛們聽伏環如此開口,又看著靜夜中數倍於他們的私軍,眸底的神色皆有些動搖。
事出突然,即便能夠殺出一條血路,去兵部報信,等諸位將軍率兵前來的時候,恐怕宮中也已是血流成河,而他們這些守在尋仙殿中的,自然要與這些皇子一同陪葬。
在這般勝負已定的情形之下,為了一腔孤勇枉送了性命,真的值得嗎?
且,既伏公公沒有異議,那這一張聖旨,應當便是陛下遺詔——
皇七子繼位,名正言順。
不待他們定奪,群臣之中,已走出一人,踏著尋仙殿前的積雪,大步而來。
殿內的燭光照亮了他的麵容,神情冷肅,剛直,而不通人情,正是當今權相,沈厲山。
他手持笏板,於漫天大雪中厲聲開口:“先帝遺詔已下,皇七子李容徽繼任太子之位。待七日之後,柩前即位,便是我大盛朝新帝。”他的目光一一掃過諸位皇子與金吾衛,目光如刀,不退分毫,語聲於風雪中抬高,愈發淩厲:“而你們,卻在此你們卻在此妖言惑眾,置先帝遺詔於不顧——”
“究竟是誰,想謀反篡位,毀我大盛朝百年基業!”
風雪愈急,原本喧囂的殿內,卻陡然靜謐了一瞬。
繼而‘當啷’一聲悶響,是一名金吾衛手中的鋼刀墜地。
這一聲響,如同重重砸落在人心之上,轉瞬間,同樣的墜落聲不絕於耳。
一眾金吾衛,儘皆俯首。
*
七日之後,大雪初停,無數宮娥疾步奔走於尋仙殿之間。
如今仍是國喪,宮娥們皆是一身素服,手中的宮燈也蒙著一層縞素,但這一層素白之下,卻也隱隱透出金筆繪成的龍鳳圖騰。
今日,是儲君柩前即位。
大盛朝的國喪與盛事,同日而行。
尋仙殿偏殿之中,棠音身著皇後吉服,端坐於一張紫檀木椅上,由著檀香與白芷為她順著青絲。
半個時辰之後,便是李容徽的登基大典,而作為他的正妃,她便也會在這一日中,被冊立為後。
至此,同榮同辱,風霜與共。
正當她微微出神之際,懸在槅扇外的東珠垂簾輕微一響,旋即身旁的白芷與檀香齊齊福身,恭敬行禮:“太子殿下——”
太子——
棠音微微一愣,下意識地回轉過身去。
卻見垂落的東珠簾幕無聲分開,外頭的朔風無聲湧入,帶得來人一身衣袍翻湧如潮。耀目如日芒的底色下,九龍騰飛,盤繞於兩袖的華蟲振翅而起,勾勒出天下最尊貴的景象。
“李容徽——”棠音卻一眼便認出了他來,珊瑚色的唇輕輕揚起,杏花眸裡如常一般鋪上笑影:“你不在正殿裡準備即位之事,怎麼到我這來了?”
“我怕旁人伺候不周。”李容徽輕抬唇角,低低應了一聲,抬步行至她身後,執起眉黛與玉梳,如往常一般,為她描眉綰發。
棠音的目光輕落在銅鏡中,隔著一層昏黃的鏡麵去看他熟悉的眉眼,眸底笑影深深,隻任由著他為自己綰好了發,戴上了華美繁複的鳳冠。
是比大婚之日更為沉重的分量,令小姑娘略有些不適應地輕輕握緊了李容徽的修長冰冷手指。
李容徽便順勢將掌心抬起,俯身輕吻了吻小姑娘柔白的指尖,這才於她耳畔輕聲道:“棠音,這一場冊封大典,我終於能站在你身邊。”
棠音輕抬起眼來,一事不解他話中的深意,李容徽卻也不過多解釋,隻牽著小姑娘的手站起身來,帶著她一同登上候在殿外的軺車。
銀鞭輕響,車聲碌碌,他們於軺車之上,並肩穿過哀頹又喜慶的宮廷,於太極殿正殿前,攜手步下車輦。
禮官們宣旨的嗓音遠而縹緲,棠音隻緊緊牽著李容徽的手,任由他帶著自己,一步步拾級而上。
聽禮樂入耳,受百官跪拜。
李容徽帶著她,一直走到了太極殿正殿之前,走到離金座一步之遙之處,握在掌心裡那雙柔白的小手卻倏然一顫,繼而,身旁的小姑娘緩緩停下了步子。
李容徽不明白小姑娘為何要在這一步之遙出停下,便輕垂下視線望向她,低低喚了一聲:“棠音?”
華美的鳳冠吉服之下,小姑娘也正輕輕抬眼望看向他。
“李容徽——”
她低低喚了一聲他的名字,滿是笑意的杏花眸裡漸漸漫上一層水煙,似星月盈盈將墜。
“我是不是很久之前,便見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