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尚未暗下來,敬事房的總領內監徐進良便來傳旨要我預備著侍寢,鳳鸞春恩車一早候在外頭,載我入了儀元殿的東室。宮車轆轆滾動在永巷石板上的的聲音讓我驀然想起了那個大雪的冬夜,一路引吭高歌春風得意的妙音娘子。不知怎的會突然想起這個因我而失寵的女子,她昔日的寵眷與得意,今時此刻不知她正過著何種難捱的日子,被皇帝厭棄的女子……縱然她驕橫無禮,心裡仍是對她生出了一絲憐憫。這輛車,也是她昔日滿懷歡喜、期待與驕傲乘坐而去的,不過十數日間,乘坐在這輛鳳鸞春恩車上奉詔而去的人已經換成了我。心底微微抽一口涼氣,她是我的前車之鑒,今後無論何時何地哪怕寵冠後宮,謹慎與隱忍都是一條可保無虞之策。
芳若迎候在殿外,見了我忙上來攙扶,輕聲道:“皇上還在西室批閱奏折,即刻就好。請小主先去東室等候片刻。”
芳若引了我進東室便退了下去。獨自等了須臾,玄淩尚未來。一個人走了出去,西室燈火通明,因是禦書房的緣故,嬪妃等閒不能進去。我不敢冒失,隻身走到儀元殿外,在朱紅盤龍通天柱邊止了步子。
月亮淺淺一鉤,月色卻極明,如水銀般直傾泄下來,整個紫禁城都如籠在淡淡水華之中。後宮之中,東西築攬雁、問星兩台,遙遙相對,是宮隻最高之所。除此之外便是皇帝居住的儀元殿。站在殿前極目遠望,連綿的宮闕樓台如山巒重疊,起伏不絕。月光下所有宮閣殿宇的琉璃華瓦,粼粼如星光下的碧波爍爍。
殿前的玉蘭半開半合,形態甚是高潔優雅。夜風有些大,披散著的長發被風吹到了眼裡迷了眼睛。於是輕喚槿汐:“去折一枝玉蘭來。”
是一折紫玉蘭,花梗堅硬而長,花苞初綻,亭亭如小荷,隨手用玉蘭鬆鬆把頭發挽起,發間就有了清淡迷離的香氣。風愈大,玉渦色的長衣裙裾無聲的飛起,衣裳被風吹得緊貼在身上,不由得舉起寬大的袖子掩了掩。
聽見玄淩走到身邊,“春日夜裡還有些涼,彆站在風口上。隨朕進去。”又笑一笑,“朕給你預備了樣東西。”
微感好奇,進了東室,見桌上擱著一碗熱騰騰的餃子。玄淩與我一同坐下,向我道:“餓不餓?朕叫人預備了點心給你。”
看上去味道似乎很好,卻隻有一碗,看著玄淩讓道:“臣妾不餓。皇上先用吧。”
“朕已在西室用過了,你且嘗嘗合不合口。”
依言咬了一口,不由得蹙眉吐了出來,推開碗道:“生的。”
玄淩聞言笑得促狹:“這可是你自己說的。”
方才醒悟過來是上了他的當,羞急之下賭氣扭轉了身子。玄淩起身走至我身前,又扭了身子不看他,如此幾次,自己也覺得不成樣子,兀自低了頭。他俯下腰身看我,輕笑道:“朕的莞卿生起氣來更叫人覺得可愛可憐。”
我低聲道:“皇上戲弄臣妾。”
“好了好了。”他輕拍我的背,“朕並非存心戲弄你。這一碗餃子合該昨晚就讓你嘗了,朕聽聞民間嫁娶這是不可或缺的。宮裡有規矩拘著,朕雖不能一一為你辦來,能辦的自然也全替你辦了。”
想起早上的“撒帳”,心裡感動,身子依向他輕輕道:“皇上這樣待臣妾……”心中最深處瞬間軟弱,再說不下去,隻靜靜依著他。
他的聲音漸漸失了玩笑的意味,微有沉意,“朕那日在上林苑裡第一次見你,你獨自站在那杏花天影裡,那種淡然清遠的樣子,仿佛這宮裡種種的紛擾人事都與你無乾,隻你一人遺世獨立。”
我低低道:“臣妾沒有那樣好。宮中不乏麗色才德兼備的人,臣妾遠遠不及。”
“何必要和旁人比,甄嬛即是甄嬛,那才是最好的。”麵前這長身玉立的男子,明黃天子錦衣,眉目清俊,眼中頗有剛毅之色,可是話語中摯誠至深,竟讓人毫無招架之力。
我抬頭看著他,他亦瞧著我,他的目光出神卻又入神,那迷離的流光,滑動的溢彩,直叫人要一頭紮進去。不知這樣對視了多久,他的手輕輕撫上我的發際,緩緩滑落下去碰到那枝紫玉蘭,微笑道:“好彆致。”話語間已拔下了那枝玉蘭放在桌上,長發如瀑滑落。他唇齒間溫熱的氣息越來越近……
七夜,一連七夜,鳳鸞春恩車如時停留在棠梨宮門前,載著我去往儀元殿東室。玄淩待我極是溫柔,用那樣柔和的眼神看我,仿若凝了一池太液春水,清晰的倒映出我的影子。龍涎香細細,似乎要透進骨髓肌理中去。
接連召幸七日是從未有過的事,即便盛寵如華妃,皇帝也從未連續召幸三日以上。如是,後宮之中人儘皆知,新晉的莞嬪分外得寵,已是皇帝跟前炙手可熱的人了。於是巴結趨奉更甚,連我身邊的宮人也格外被人另眼相待,隻是他們早已得了我嚴誡,半分驕色也不敢露。
第七日上,循例去給皇後請安。那日嬪妃去的整齊,雖不至於遲了,但到的時候大半嬪妃已在,終是覺得不好意思。依禮見過,守著自己的位次坐下與眾嬪妃寒暄了幾句,不過片刻,也就散了。
眉莊與我一同攜了手回去。才出鳳儀宮,見華妃與麗貴嬪緩緩走在前麵,於是請了安見過。華妃吩咐了起來,麗貴嬪道:“莞嬪妹妹給皇後娘娘請安一向早得很,今日怎麼卻遲了,當真是希罕。”
微感窘迫,含笑道:“眾位姐姐勤勉,是妹妹懶怠了。”
麗貴嬪冷冷一笑:“倒不敢說是莞嬪妹妹你懶怠——連日伺候聖駕難免勞累,哪裡像我們這些人不用侍駕那樣清閒。”
心頭一惱,紫漲了臉。這個麗貴嬪說話這樣露骨,半分忌諱也沒有。若隻一味忍讓益發興得她無所顧忌。於是慢裡斯條道:“貴嬪姐姐侍奉聖駕已久,可知非禮勿言四字。”
麗貴嬪臉色一沉便要發作,我笑道:“妹妹入宮不久,凡事都不太懂得。若是言語有失,還望貴嬪姐姐大度,莫要見怪。”麗貴嬪看一眼華妃,終究不敢在她麵前太過出言不遜,隻得忍氣勉強一笑。
華妃在一旁聽了隻作不聞,向眉莊道:“惠嬪近來也清閒的很,不知有沒有空替本宮抄錄一卷《女論語》(1),也好時時提醒後宮諸人恪守女範,謹言慎行。”
眉莊順從道:“娘娘吩咐,妹妹怎會不從。隻不知娘娘什麼時候要。”
華妃以手撫一下臉頰,似乎是沉思,半晌方道:“也不急,你且慢慢抄錄。本宮若是要了自會命人去取。”說著看看眉莊道:“惠嬪似乎清減了些,可是因為皇上最近沒召你的緣故。”
眉莊大窘,“華妃娘娘見笑了,不過是冬日略微豐腴,如今衣裳又穿得少才顯得瘦些罷了。”
華妃輕輕一笑,麗色頓生,徐徐道:“原來如此。惠嬪與莞嬪一向交好。本宮還以為這一廂莞嬪聖恩優隆,惠嬪心裡不自在的緣故呢。”說著又向我道:“莞嬪聰敏美貌,得皇上眷顧也是情理中事。”她話鋒一轉,“旁人也就罷了,莞嬪既與惠嬪情同姐妹,怎的忘了專寵之餘也該分一杯羹給自己的姐妹,要不然可是連管夫人和趙子兒(2)也不如了。”
華妃話中機鋒已是咄咄逼人了。不知眉莊是否也因我得寵的緣故生了不滿,不由得抬眼去看她,正巧眉莊也朝我看過來,兩人互視一眼,俱知華妃蓄意挑撥,彼此頓時心意了然,溫然一笑。
眉莊淡淡笑道:“娘娘讓妹妹抄錄《女論語》是為訓示六宮女眷,妹妹又怎能不知嫉妒怨恨為女子德行之大虧。眉莊雖無才愚鈍,德行卻萬萬不敢有虧。”
華妃道:“你雖然德行無虧,難保彆人也不是如此。本宮在宮中多年,人心涼薄反複無常的事看得也多了。”
話中句句意有所指,眉莊尚未來得及反應,我亦微笑道:“多謝娘娘提點教誨。娘娘既讓姐姐抄錄《女論語》訓示後宮眾人,為的就是防止後宮爭寵招惹事端。娘娘用心良苦,妹妹們恭謹遵奉還來不及,怎還敢逆娘娘的意思而行呢。何況……”我看著華妃鬢邊輕輕顫動的金鳳珠釵道,“呂後凶殘,戚妃專寵,管夫人與趙子兒均下場慘淡。如今皇後與華妃賢德,高祖後宮怎能與我朝相比。”
華妃唇邊的笑意略略一凝,麗貴嬪察言觀色,上前一步立即要反唇相譏。華妃眼角斜斜一飛:“貴嬪今日的話說的不少了,小心閃了舌頭。”麗貴嬪聞言,隻得忍氣默默退後。華妃轉瞬巧笑倩兮:“妹妹的話聽著真叫人舒坦。”說著目光如炬瞧著眉莊,“惠嬪與莞嬪處得久了,嘴皮子功夫也日漸伶俐,真是不可小覷了啊。”
眉莊嘴唇微微一動,似乎想說什麼,終究沒有說出來,隻是默默。
華妃揉一柔太陽穴,道:“一早起來給皇後問安,又說了這麼會子話,真是乏了。回去罷。”說著扶了宮女的肩膀,一行人浩浩蕩蕩一路穿花拂柳去了。
眉莊見華妃去的遠了,臉一揚,宮人們皆遠遠退下去跟著。眉莊看著華妃離去的方向幽幽的歎了一口氣,“她終於也忍不得了。”攜了我的手,“一起走走罷。”
眉莊的手心有涼涼的濕,我取下絹子放她手心。眉莊輕輕道:“你也算見識了罷。”
春風和暖,心裡卻涼濕的像眉莊的手心,輕籲道:“華妃也就罷了。姐姐,”我凝視著眉莊:“你可怪我?”
眉莊亦看著我,她的臉上的確多了幾分憔悴之色。在我之前,她亦是玄淩所寵。本就有華妃打壓,旁人又虎視眈眈,若無皇帝的寵愛,眉莊又要怎樣在這宮裡立足。眉莊,她若是因玄淩的緣故與我生分了……我不敢再想,手上不由自主的加了力,握緊眉莊的手。
眉莊輕拍我的手,“不是你,也會有彆人。如果是彆人,我寧願是你。”她的聲音微微一抖:“彆怪我說句私心的話。彆人若是得寵隻怕有天會來害我。嬛兒,你不會。”
我心中一熱,“眉姐姐,我不會,絕不會。”
“我信你不會。”眉莊的聲音在春暖花開裡彌漫起柔弱的傷感與無助,卻是出語真誠,“嬛兒,這宮裡,那麼多的人,我能信的也隻有你。陵容雖與我們交好,終究不是一同長大的情分。如若你我都不能相互扶持,這寂寂深宮數十年光陰要怎麼樣撐過去。”
“眉姐姐……”我心中感動,還好有眉莊,至少有眉莊。“有些事雖非嬛兒意料,也並非嬛兒一力可以避免。但無論是否得寵,我與姐姐的心意一如從前。縱使皇上寵愛,姐姐也莫要和我生分了。”
眉莊看著煙波浩淼的太液池水,攀一枝柔柳在手,“以你我的天資得寵是意料中事,絕不能埋沒了。即使不能寵眷不衰,也要保住這性命,不牽連族人……”
我苦苦一笑,黯然道:“更何況華妃已把你我當成心腹大患。咱們已是一榮俱榮,一衰俱衰的命數了。”
眉莊點一點頭,“不隻你我,隻怕在旁人眼裡,連陵容和淳兒也是脫不了乾係的。”眉莊口中說話,手裡擺弄著的柳枝越擰越彎,隻聽“啪嗒”一聲已是折為兩截了。
柳枝斷裂的聲音如鼓槌“砰”一下擊在心,猛地一警神,伸手拿過眉莊手中的斷柳。張弛有度,一鬆一緊,才能得長得君王帶笑看。若是受力太多,即便這一枝柳枝韌性再好也是要斷折的。我仰起頭看著太液池岸一輪紅日,輕聲道:“多謝姐姐。”
眉莊猶自迷茫不解:“謝我什麼?”
默然半晌,靜靜的與眉莊沿著太液池緩緩步行。太液池綿延遼闊,我忽然覺得這條路那樣長,那樣長,像是怎麼也走不完了。
夜間依舊是我侍寢。半夜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因心中有事,睡眠便輕淺,一醒來再也睡不著。寵幸太過,鋒芒畢露,我已招來華妃的不滿了。一開始勢頭太勁,隻怕後繼不足。如同弦繃的太緊容易斷折是一樣的道理。
輕輕一翻身,夾了花瓣的枕頭悉悉索索的響,不想驚醒了玄淩,他半夢半醒道:“怎麼醒了?”
“臣妾聽見外頭下雨了。”小雨打在殿外花葉上,清脆的沙沙作響。
“你有心事?”
我微微搖頭,“並沒有。”微蒙的橘紅燭光裡,長發如一匹黑稠散在他臂上枕間。
“不許對朕說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