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金縷衣(2 / 2)

後宮甄嬛傳 流瀲紫 12366 字 6個月前

聽見這聲音已知不好。轉頭依足規矩行禮下去,“華妃娘娘金安。”陵容久未與華妃交麵,一見之下不由慌了神色,伏地叩首不已。

華妃道一聲“起”,目光淡淡掃在我麵孔上,“甄婕妤何時學會歌唱了,能歌善舞,真叫本宮耳目一新呢。”

含笑道:“娘娘謬讚。臣妾何來如此歌喉,乃選侍安氏所歌。”

華妃睨了我身旁的陵容一眼,見她低眉垂首而立,突然伸手托起陵容的下巴,雙眼微眯:“長得倒還不算難看。”

陵容一驚之下不免花容失色,聽得華妃如此說才略略鎮定。誰知華妃突然發難,嗬斥道:“大膽!竟敢在禦苑唱這些靡靡之音!”

陵容一抖,滿麵惶恐伏下身去,“嬪妾不敢。”

華妃冷冷逼視陵容,想是看著眼生,凝視片刻才道:“本宮以為是誰?原來是日前才被皇上寬恕的安比槐的女兒。”帶了幾分鄙視的神情:“罪臣孤女,不閉門思過還在禦苑裡招搖往來。”一語剛畢,華妃身後的宮女內監忍不住都掩口笑了起來。

陵容見狀不由氣結,幾乎要哭出來,竭力咬著下唇忍著道:“嬪妾父親不是罪臣。”

我道:“安選侍之父無罪而釋,官複原職。並非罪臣。”

華妃微微變色,旋即冷漠,“有時候無罪而釋並不代表真正無辜。個中因由婕妤應當清楚。”轉頭向我道:“小小選侍不懂規矩也就罷了。怎的婕妤也不曉得教會她禮義廉恥。”不由得瞠目結舌,與陵容麵麵相覷,不知該如何作答。隻得道:“歌曲而已,怎的關乎禮義廉恥。嬪妾不明,還望娘娘賜教。”

華妃臉上微露得色,一雙美目盯住我道:“怎麼婕妤通曉詩書亦有不明的時候麼?”忍住氣不發一言,華妃複道:“那麼本宮問你,此歌為何人所作?”

“此歌名《金縷衣》,為唐代杜秋娘(1)所作。”

“杜秋娘先為李錡妾,後來李錡謀反被處死,杜秋娘又侍奉唐憲宗召進宮裡被封為秋妃,甚為恩寵。既為叛臣家屬,又以一身侍兩夫。如此不貞不義的女子所作的靡靡之音,竟然還敢在宮中肆無忌憚吟唱。”

陵容聽她這樣曲解,不住叩首請罪。

我屈一屈膝,道:“娘娘所言極是。杜秋娘為叛臣家屬也非其心甘情願。何況入宮後儘心侍奉君上,匡扶朝政,也算將功折罪。穆宗即位後,又命其為皇子傅母。想來也並非一無是處。還望娘娘明鑒。”

華妃輕巧一笑,眸中卻是冷冽幽光直刺而來:“甄婕妤倒是於言辭事上甚為了得啊。”笑容還未隱去,秀臉一板,口中已蘊了森然怒意:“司馬光《家範》(2)曰‘故婦人專以柔順為德,不以強辯為美也’。婕妤怎連這婦德也不遵循,強詞奪理,語出犯上?!”

這一招來得淩厲迅疾,額上逼出涔涔冷汗,道:“嬪妾不敢。”

陵容忙搶在我身前,帶著哭腔求道:“甄婕妤不是有心的,還請娘娘恕罪。”

華妃冷冷一哼,“自己犯錯還敢為旁人求情?!果然姐妹情深。”倏然又笑了起來,笑容豔媚入骨,與她此時的語調極不搭襯,隻看得人毛骨悚然:“本宮身為後宮眾妃之首,必定竭儘全力,教會兩位妹妹應守的規矩。”朝身後道:“來人——”雖然她手中已無協理六宮的權力,但畢竟皇後之下是她位分最尊,卻不知她要如何處置我和陵容。

“啪啪”兩聲擊掌,恍若雷電自雲中而來。未見其人,聲音卻先貫入耳中,“這歌聲甚是美妙。”

舉目見五色九龍傘迎風招揚,翠華蓋、紫芝蓋色彩灼目。玄淩負手立於華妃背後,皇後唇際隱一抹淡淡疏理的微笑緘默立於玄淩身邊。李長引金壁輝煌的鑾駕儀仗拱衛兩側,靜悄悄無半點聲息,不知是何時已經近前來,也不知今朝一幕有多少落入帝後眼中。

心頭一鬆,歡喜得想要哭出來。

華妃一愣,忙轉身過去行禮見駕:“皇上萬福。皇後萬福。”

地上烏壓壓跪了一群人,玄淩隻作不見,越眾而前,一手扶起我,目色溫柔:“你甚少穿得這樣豔麗。”我起身立於他身旁,報以溫柔一笑。

玄淩這命華妃等人起身,朝我道:“遠遠聽見有人歌唱,卻原來是你在此。”說著睇一眼華妃:“今日天氣清爽,禦苑裡好熱鬨。”

華妃欲言又止,轉而溫軟道:“皇上下朝了麼?累不累?”

玄淩卻不立即說話,片刻才似笑非笑對華妃道:“一大早的,有華卿累麼?”

我含笑道:“皇上來得好巧,華妃娘娘正與臣妾一同品賞安妹妹的歌呢。”

他挽過我的手“哦?”一聲,問華妃道:“是麼?”

華妃正在尷尬,聽得玄淩這樣問,不覺如釋重負,道:“是。”勉強笑道:“臣妾覺得安選侍唱得甚好。”

玄淩長眸微睞,俊美的臉龐上忽然微蘊笑意,向陵容溫和道:“適才朕遠遠的聽得不真切,再唱一次可好?”

我鼓勵地看著陵容,她微微吸一口氣,重重地點了點頭,清了清嗓子複又唱了一遍。

陵容歌喉宛若塘中碧蓮,鬱鬱青青,又似起於青萍之末的微風,清新醉人。婉轉於回腸之內,一折一蕩,一音一切,有敲晶破玉之美。好似絲絮嫋嫋,道是多情,似是無情,仿佛身上三百六十個毛孔全舒展了開來,溫溫涼涼地說不出的舒服愜意。世間所謂美妙的歌聲變得庸俗尋常無比,隻有有昆山玉碎、香蘭泣露才勉強可以比擬。

我在震驚之餘不由感愧無比,這世間竟有這樣好的歌聲,黃鶯般嬌脆、流水般柔美、絲緞般光滑、鴿子般溫柔,叫人消魂蝕骨,隻願溺在歌聲裡不想再起。

玄淩神情如癡如醉;華妃在驚異之下臉色難看的如要破裂一般,皇後的驚異隻是一瞬間,隨後靜靜微笑不語,仿佛隻是在欣賞普通的樂曲,並無任何特彆的新意。

我不免暗暗詫異,皇後的定力竟這樣好。

一曲三回,漸漸而止。那美妙旋律似乎還凝滯空中回旋纏繞,久久不散。玄淩半晌癡癡凝神如墮夢中。

皇後輕聲喚:“皇上。”玄淩隻若不聞,皇後複又喚了幾聲,方才如夢初醒。

我知道,陵容已經做到了。而且,做的十分好。好的出乎意料。

皇後笑意盈盈對玄淩道:“安選侍的歌真好,如聞天籟。”

陵容聽得皇後誇獎,謝恩過後深深地低下了輕盈的螓首。玄淩囑她抬頭,目光落在色若流霞的陵容的臉上。

陵容一雙秋水盈盈的眸子裡流露出混合著不安、羞急與嬌怯的光芒。那種嬌羞之色,委實令人動心。這種柔弱少女的嬌羞和無助,正是玄淩如今身邊的後妃所沒有的。脈脈含羞的嬌靨,楚楚動人的風情,令我心頭卻不禁生出一種異樣的感覺。

玄淩的心情很好,好得像今天晴藍如波的天空。“好個‘有花堪折直須折’!”他和顏道:“你叫什麼名字?”

陵容惶惑看我一眼,我微笑示意,她方鎮定一些,聲細若蚊:“安陵容。”

華妃的笑有些僵硬:“回答皇上問話時該用臣妾二字,方才不算失禮。”

陵容一慌,窘迫地把頭垂得更低,“是。謝娘娘賜教。”

皇後看著華妃道:“看來今後華妃妹妹與安選侍見麵的時候很多,妹妹慢慢教導吧,有的是時候。”

華妃目中精光一輪,隨即粲然微笑露出潔白貝齒:“這個自然。娘娘掌管後宮之事已然千頭萬緒,臣妾理當為您分憂。”

玄淩隻含笑看著陵容,吩咐她起來,道:“很好。歌清爽人亦清爽。”

我隻默默退開兩步,保持著作為嬪妃該有的得體微笑,已經沒有我的事了。

華妃隨帝後離開,我隻推說有些乏了,想要先回去。

玄淩囑了我好好休息,命侍女好生送我回去。陵容亦想陪我回去。

玄淩與眾人前行不過數步,李長小跑過來請了陵容同去。

陵容無奈看我一眼,終於提起裙角疾走上去跟在玄淩身邊去了。

我扶了流朱的手慢慢走回去,品兒與晶清尾隨身後。流朱問我:“小姐要即刻回去麼?”

我輕咬下唇,搖搖頭,隻信步沿著翻月湖慢慢往前走。慢慢的低下頭,看見瑰麗的裙角拖曳於地,似天邊舒卷流麗的的雲霞。衣裙上的海棠春睡圖,每一瓣都是春深似海的嬌豔無邊。一針一線,千絲萬縷,多少心血方織就這浮華綺豔的美麗。

缺一針少一線都無法成就。我忽發奇想,當銳利的針尖刺破細密光潔的綢緞穿越而過時,綢緞,會不會疼痛?它的疼痛,是否就是我此刻的感覺?

湖中遍開芙蓉蓮花,也許已經不是海棠盛開的季節了……

前庭的一樹石榴正開得如火如荼。一陣風過,吹得那一樹繁花烈烈如焚。

突然,心中掠過一絲模糊的驚慟,想抓時又說不清楚是什麼。幾瓣殷紅如血的石榴花瓣飄落在我袖子上,我伸出手輕輕拂去跌落的花瓣。隻見自己一雙素手皎潔如雪,幾瓣石榴花瓣粘在手上,更是紅的紅,白的白,格外刺目。

那種驚慟漸漸清晰,如榴花的汁液沾染素手,蜿蜒分明。

一滴淚無聲的滑落在手心。

或許,不是淚,隻是這個夏日清晨一滴偶然落下的露水,亦或許是昨晚不讓我驚懼的雷雨夜遺留在今朝陽光下的一滴殘積的雨水,濡濕了我此刻空落的心。

我仰起臉,輕輕拭去麵頰水痕,折一枝榴花在手,無聲無息地微笑出來。

注釋:

(1)、杜秋娘:杜牧《杜秋娘詩序》說是唐時金陵女子,姓杜名秋。原為節度使李錡之妾,善唱《金縷衣》曲。後來入宮,為憲宗所寵。穆宗立,為皇子保姆。皇子被廢,秋娘歸故鄉,窮老無依。舊時此名用來泛指年老色衰的女子。

(2)、宋代的司馬光著有《家範》,他主張女子要讀《論語》、《孝經》、《女誡》、《列女傳》等書,認為女子“為**者,其德有六:一曰柔順,二日清潔,三日不妒,四日儉約,五日恭謹,六曰勤勞”。但他也崇尚男尊女卑觀念,在《訓子孫》一文中,提出:“夫,天也;妻,地也。夫,日也;妻,月也。夫,陽也;妻,陰也。天尊而處上,地卑而處下;日無盈虧,月有圓缺;陽唱而生物,陰和而成物——故婦專以柔順為德,不以強辯為美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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