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身子漸漸不再那麼輕盈,畢竟是快四個月的身孕了。彆人並沒有覺出我的身段有什麼異樣,自己到底是明白,一個小小的生命不斷汲取著力量,在肚子裡越長越大。
已經是初夏的時節,我伏在朱紅窗台上獨自遙望在宮苑榴花開儘的青草深處,看大團大團的金燦陽光像這個季節盛開的鳳凰花一般在天空中烈烈綻放,偶有幾縷漏過青翠樹葉的枝椏縫隙,在光滑的鵝卵石上投下一片斑斑駁駁的支離破碎。
連日發生的事情太多,樁樁件件都關係生命的消逝。淳兒、恬嬪的孩子以及愨妃。這樣急促而連綿不斷的死亡叫我害怕,連空氣中都隱約可以聞到血腥的氣息和焚燒紙錢時那股淒愴的窒息氣味。
她們的死亡都太過自然而尋常,而在這貌似自然的死亡裡,我無端覺得緊張,仿佛那重重死亡的陰影,已經漸漸向我迫來。
寂靜的午後,門外忽然有孩童歡快清脆的嗓音驚起,撲落落像鳥翅飛翔的聲音,劃破安寧的天空。
自然有內監開門去看,迎進來的竟是皇長子予漓。
我見他隻身一人,並無乳母侍衛跟隨,不免吃驚,忙拉了他的手進來道:“皇子,你怎麼來了這裡?”
他笑嘻嘻站著,咬著手指頭。頭上的小金冠也歪了半個,臉上儘是汗水的痕跡,天水藍的錦袍上沾滿了塵土。看上去他的確是個頑皮的孩子,活脫脫的一個小泥猴。
他這樣歪著臉看了我半晌,並不向我行禮,也不認得我。也難怪,我和他並不常見,與他的生母愨妃也不熟絡,小孩家的記憶裡,是沒有我這號陌生人存在的。
小允子在一旁告訴他:“這是棠梨宮的莞貴嬪。”
不知是否我腹中有一個小生命的緣故,我特彆喜愛孩子,喜愛和他們親近。儘管我眼前不過是一個臟臟的幼童,是一個不得父親寵愛又失去了生母的幼童,並且在傳聞中他資質平庸。我依然喜愛他。
我微笑牽他的手,“皇子,我是你的庶母。你可以喚我‘母妃’,好不好?”
他這才醒神,姿勢笨拙地向我問好:“莞母妃好。”
我笑著扶起他,流朱已端了一麵銀盒過來,盛了幾樣精巧的吃食。我示意予漓可以隨意取食,他很歡喜,滿滿地抓了一手,眼睛卻一直打量著我。
他忽然盯著那個銀盒,問:“為什麼你用銀盒裝吃的呢?母後宮裡都用金盤金盒的。”
我微微愕然。怎麼能告訴他我用銀器是害怕有人在我的吃食中下毒呢?這樣諱秘的心思,如何該讓一個本應童稚的孩子知曉。於是溫和道:“母妃身份不如皇後尊貴,當然是不能用金器的呀。”他似懂非懂地點點頭,並不在乎我如何回答,隻是專心咬著手裡鬆花餅。
我待予漓吃過東西,心思漸定,方問:“你怎麼跑了出來,這個時候不要午睡麼?”
予漓把玩著手裡的吃食,答:“母後和乳母都睡了,我才偷偷跑出來的。”他突然撅了嘴委屈:“我背不出《論語》,父皇不高興,她們都不許我抓蛐蛐兒要我睡覺。”他說的條理並不清楚,然而也知道大概。
我失笑:“所以你一個人偷偷溜出來抓蛐蛐兒了是麼?”
他用力點點頭,忽然瞪大眼睛看我,“你彆告訴母後呀。”
我點頭答應他:“好。”
他失望地踢著地上的鵝卵石,“《論語》真難背呀,為什麼要背《論語》呢?”他吐吐舌頭,十分苦惱地樣子,“孔上人為什麼不去抓蛐蛐兒,要寫什麼《論語》,他不寫,我便不用背了。”
周遭的宮人聽得他的話都笑了,他見彆人笑便惱了,很生氣的樣子。轉頭看見花架上攀著的淩霄花,他又被吸引,聲音稚氣而任性,叉腰指著小連子道:“你,替我去折那枝花來。”
我卻柔和微笑:“母妃為你去折好不好?”我伸手折下,他滿手奪去,把那橘黃的花朵比在自己衣帶上,歡快地笑起來,一笑,露出帶著黑點點的牙。
我命人打了水來,拭儘他的臉上的臟物,拍去他衣上的塵土,細心為他扶正衣冠。他嘻嘻笑:“母親也是這樣為我擦臉的。”
我一愣,很快回神,勉強笑:“是麼?”
他認真地說:“是呀。可是母後說母親病了,等她病好了我才能見她,和她住一起。我就又能跑出去抓蛐蛐兒了,母親是不會說我的。”言及此,他的笑容得意而親切。
傷感迅速席卷了我,我不敢告訴這隻有六七歲的孩童,他的母親在哪裡。我隻是愈發細心溫柔為他整理。
他看著我,指了指自己:“我叫予漓。”
我點頭:“我知道。”
他牽著我的衣角,笑容多了些親近:“莞母妃可以叫我‘漓兒’。”
我輕輕抱一抱他,柔聲說:“好,漓兒。”
他其實並不像傳聞隻那樣資質平庸,不過是個沒長大的孩子,一樣的貪玩愛吃。或許是他的父皇對他的期許太高,所以才會這樣失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