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子嗣(下(2 / 2)

後宮甄嬛傳 流瀲紫 9397 字 6個月前

眉莊再顧不得避諱與尊嚴,膝行至皙華夫人麵前,道:“莞貴嬪有身孕,實在不適宜——”

皙華夫人雙眉一挑,打斷眉莊的話:“本宮看你也是好了傷疤忘了疼!既然你要為她求情,去跪在旁邊,一同聽訓。”

我不想此事搭上眉莊,她身子才好,又怎能在日頭下陪我長跪,不由看一眼眉莊示意她不要再說,向皙華夫人軟言道:“沈容華並非為嬪妾求情,請夫人不要遷怒於她。”

她妝容濃豔的笑,滿是戲謔之色:“如果本宮一定要遷怒於她,你又能怎樣?!”她忽地收斂笑容,對眉莊道:“不是情同姐妹麼?你就捧著書跪在莞貴嬪對麵,讓她好好誦讀,長點兒規矩吧!”

眉莊已知求情無望,再求隻會有更羞辱的境遇。她一言不發拾起書,極快極輕聲地在我耳邊道:“我陪你。”

我滿心說不出的感激與感動,飛快點點頭,頭輕輕一揚,再一揚,生生把眼眶中的淚水逼回去。

時近正午,日光灼烈逼人,驟然從清涼宜人的宓秀宮中出來,隻覺熱浪滾滾一掃,向全身所有的毛孔裹襲而來。

我這才明白皙華夫人一早為什麼沒有發作非要捱到這個時候,清早天涼,在她眼中,可不是太便宜我了。

輕薄綿軟的裙子貼在腿上,透著地磚滾燙的熱氣傳上心頭,隻覺得膝下至腳尖一片又硬又燙十分難受。

皙華夫人自己安坐在殿口,座椅旁置滿了冰雕,她猶覺得熱,命了四個侍女在身後為她扇風,卻對身邊的內監道:“把娘娘小主們的座椅挪到廊前去,讓她們好好瞧著,不守宮規、藐視本宮是個什麼好處!”

宮中女子最愛惜皮膚,怎肯讓烈日曬到一星半點保養得雪白嬌嫩的肌膚,直如要了她們的性命一般。況且她們又最是養尊處優,怎能坐於烈日下陪我曝曬。然而皙華夫人的嚴命又怎麼敢違,隻怕就要和我跪在一起。如此一來,眾人皆是哭喪著臉困苦不堪,敢怒不敢言。

我不覺內心苦笑,皙華夫人也算得上用心良苦。如此得寵還嫌不夠,讓那些嬌滴滴的美人曬得烏黑,惟獨自己嬌養得雪白。玄淩回來,眼中自然隻有她一個白如玉的美人了。

四處漸漸靜下來,太陽白花花的照著殿前的花崗岩地麵,那地磚本來烏黑鋥亮,光可鑒人,猶如一板板凝固的烏墨,烈日下曬得泛起一層剌眼的白光。

已知是無法,我和眉莊麵對麵跪在那一團白光裡。她把書舉到我麵前讓我一字一字誦讀。反光強烈,書又殘舊,一字一字讀得十分吃力。

敬妃不忍還想再勸,皙華夫人回頭狠狠瞥她一眼:“跪半個時辰誦讀《女誡》是死不了人的!你再多嘴,本宮就讓你也去跪著。”敬妃無奈,隻得不再做聲。

一遍誦完,皙華夫人還是不肯罷休,陰惻惻吐出兩字:“再念。”

我隻好從頭再讀,擔心眉莊的身子和腹中孩兒的安危,我幾度想快些念過去,然而皙華夫人怎麼肯呢,我略略念快一兩字,眉莊身上便挨了重重一下戒尺——那原是西席先生責打頑童的,到了皙華夫人宮裡,竟已成為刑具。那擊打的“劈啪”聲敲落在皮肉上格外清脆利落,便是一條深紅的印記。眉莊死死忍住,一言不發地捱住那痛楚,她的汗沉沉下來。我知道,一出汗,那傷口會更疼。

皙華夫人到底是不敢動手打我的,但是看著眉莊這樣代我受過,心中焦苦難言,更比我自己受責還要難過。我隻能這樣眼睜睜看著,隻能一字一字慢慢讀著,熬著時間。

不知過了多久,腿已經麻木了,隻覺得刺刺的汗水涔涔地從臉龐流下,膩住了鬢發。背心和袖口的衣裳濕了又乾,有白花花的印子出來。

我一遍又一遍誦讀:

“鄙人愚暗,受性不敏,蒙先君之餘寵,賴母師之典訓。……聖恩橫加,猥賜金紫,實非鄙人庶幾所望也。男能自謀矣,吾不複以為憂也。但傷諸女方當適人,而不漸訓誨,不聞婦禮,懼失容它門,取恥宗族。”

“卑弱第一:古者生女三日,臥之黙下,弄之瓦磚,而齋告焉。臥之黙下,明其卑弱,主下人也。…… 夫婦第二:夫婦之道,參配陰陽,通達神明,信天地之弘義,人倫之大節也。……”

是蟬鳴的聲音還是陵容依舊在叩頭的聲音,我的腦子發昏,那樣吵,耳朵裡嗡嗡亂響。

“敬慎第三:陰陽殊性,男女異行。陽以剛為德,陰以柔為用,男以強為貴,女以弱為美。……

似乎是太陽太大了,看出來的字一個個忽大忽小悠悠地晃,像螞蟻般一團團蠕動著。

“婦行第四:女有四行,一曰婦德,二曰婦言,三曰婦容,四曰婦功。……”

小腹沉沉地往下墜,口乾舌燥,身體又酸又軟,仿佛力氣隨著身體裡的水分都漸漸蒸發了。

眉莊擔憂地看著我,敬妃焦急的聲音在提醒:“已經半個時辰了。”

“專心第五:禮,夫有再娶之義,婦無二適之文,故曰夫者天也。……曲從第六:夫得意一人,是謂永畢;失意一人,是謂永訖。……”

皙華夫人碗盞中的碎冰丁零作響,像是簷間叮當作響的風鈴,一直在誘惑我。她含一塊冰在口,含糊著淡漠道:“不忙,再念一刻鐘再說。”

“萬一出了什麼事可怎麼好?隻怕夫人也承擔不起呀。哎呀,莞妹妹的臉都白了!夫人!”

皙華夫人不屑:“她這樣喬張作致是做給本宮看麼?本宮瞧她還好的很!”

“和叔妹第七:婦人之得意於夫主,由舅姑之愛己也;舅姑之愛己,由叔妹之譽己也。……謙則德之柄,順則婦之行。凡斯二者,足以和矣。詩雲:‘在彼無惡,在此無射。’其斯之謂也。”

身體很酸很酸,有抽搐一樣的疼痛如蛇一樣開始蔓延,像有什麼東西一點一點在體內流失。日頭那麼大,我為什麼覺得冷,那白色的明亮的光,竟像是雪光一般寒冷徹骨。

我好想靠一靠,是眉莊在叫我麼?“嬛兒?!嬛兒?你怎麼了?!”

對不起,眉莊,不是我不想回答你,我實在沒有力氣。

為什麼有男子的衣角在我身邊出現?啊?玄淩,是你回來了麼?四郎!四郎!快救救我!——不對,他身上並沒有明黃一色,那服製也不是帝王的服製。我吃力地抬頭,絳紗平蛟單袍,白玉魚龍扣帶圍——是,是親王的常服。是他,玄清!我想起來了,太後日前臥病,他是住在太液池上的鏤月開雲館以方便日夜問疾的,也是為了他尚未成婚的緣故,要和後宮妃嬪避嫌,所以居住在湖上。然而去太後宮中,皙華夫人的宓秀宮是必經之所。

他的突然出現,慌得妃嬪們一如鳥獸散,紛紛避入內殿。

清河王,你是在和皙華夫人爭執麼?傻子,那麼多女眷在,你不曉得要避嫌麼?你一定是瘋了,擅闖宮闈。皙華夫人身後是汝南王的強勢,而諸兄弟中,汝南王最厭惡的就是你,你又何必?!

唉!我是顧不得了!腹中好疼,是誰的手爪在攪動我的五內,一絲絲剝離我身體的溫熱,那樣溫熱的流水樣的感覺,汩汩而出。

我的眼睛看出來像是隔了雪白的大霧,眼睫毛成了層層模糊的紗帳。玄清你的表情那樣憤怒和急切,你在和她生氣?唉!你一向是溫和的。

眉莊,陵容?你們又為什麼這樣害怕?眉莊,你在哭了。為什麼?我隻是累而已,有一點點疼,你彆怕。四郎、四郎快回來了!

你瞧,四郎抱著我了,他的衣衫緊緊貼在我臉上,他把我橫抱起來,是那一日,滿天杏花如雨飄零,他抱著我走在長長的永巷。他的手那麼有力氣,帶我離開宓秀宮。皙華夫人氣得冷笑,可是她的臉色為什麼也這樣惶恐?……啊!是四郎責罵她了……眉莊你在哭,你要追來麼?我好倦,我好想睡一下。

可是……可是……四郎,你今天的臉怎麼長得那麼像玄清?我笑不出來……一定是我眼花了。

“貴嬪!……”最後的知覺失去前,四郎,我隻聽見你這麼叫我,你的聲音這樣深情、急痛而隱忍。有灼熱的液體落在我的麵頰上,那是你的淚麼?這是你第一次為我落淚。亦或,這,隻是我無知的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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