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長門怨(2 / 2)

後宮甄嬛傳 流瀲紫 8791 字 6個月前

我能明白,亦不忍再責怪。後宮中,人人有自己的不得已。

於是強顏歡笑安慰道:“秦芳儀惹我生氣,我反倒招的你傷心了。這樣兩個人哭哭啼啼成什麼樣子呢,叫彆人笑話去了。”陵容這才止住了哭泣。

到了太後宮中請安,太後倒心疼我,叫人看了座讓我坐在她床前說話。提及我的小產,太後也是難過,隻囑咐了我要養好身子。

太後撫著胸口,慨道:“世蘭那孩子哀家本瞧著還不錯,很利落的一個孩子,樣貌又好,不過是脾氣驕縱了點,那也難免,世家出來的孩子麼。如今看來倒是十分狠毒了!”太後又道:“哀家是老了,精力不濟。所有的事一窩蜂地全叫皇後去管著,曆練些也好。若年輕時,必不能容下這樣的人在宮裡頭!也是皇後無用,才生出這許多事端來。”

我聽太後罪及皇後,少不得陪笑道:“宮中的事千頭萬緒,娘娘也顧不過來的。還請太後不要怪及皇後娘娘。”

太後的精神也不大好,半是花白的頭發長長披散在枕上,臉色也蒼白,被雪白的寢衣一襯,更顯得蠟黃了,脖子上更是顯出了青筋數條。紅顏凋落得這樣快,太後當年雖不及舒貴妃風華絕代,卻也如玉容顏。女人啊,真是禁不得老。一老,再好的容顏也全沒了樣子。可是在宮裡,能這樣平安富貴活到老才是最難得的福氣啊。多少紅顏,還沒有老,便早早香消玉殞了。

太後見我有些**,哪裡曉得我在轉這樣的心思,以為我的累了,便叫我回去。我見太後也是疲憊的神態,便告辭了。

方走到垂花儀門外,一摸係在金手釧上的絹子不知落在了哪裡。一方絹子本也不甚要緊,隻是那絹子是生辰時流朱繡了給我的,倒不比平常的。細細想想,進太後寢殿前還拿來用過,必定是落在太後寢殿門口了。於是不要浣碧陪著,想取了便走。

太後病中好靜,寢殿中惟有孫姑姑一人陪著。殿外也無人守侯,皆是守在宮門口的。我也不欲打擾人,便沿著殿角悄悄進去。此時正是初秋,涼風影動,姍姍可愛。太後寢殿的長窗下皆種滿了一人多高的桂花樹,枝葉廣茂,香風細細,倒是把我的身影掩抑其間。

才要走近,冷不防聽見裡麵孫姑姑蒼老溫和的聲音道:“奴婢扶太後起來吃藥吧。”說著便是碗盞輕觸的聲響。待太後服完藥,孫姑姑遲疑道:“太後昨晚睡得不安穩呢,奴婢聽見您叫攝政老王爺的名字了。”

我的心悚然一驚,飛快捂住自己的嘴。不知是我的心驚得安息了片刻,還是裡頭真是靜默了片刻,隻聽太後肅然道:“亂臣賊子,死有餘辜!我已經不記得了。你也不許再提。”

孫姑姑應了,太後倒是歎了一聲,極纏綿悱惻的一歎。孫姑姑道:“太後?”

太後道:“沒什麼。我不過是為了甄氏那孩子的事有些難過。”

孫姑姑道:“莞娘娘的確是命苦。這樣驟然沒了肚裡孩子,皇上也不怎麼待見她,奴婢見了也心疼。”又道:“太後若喜歡莞娘娘,不如讓她多來陪陪您吧。”

我本欲走,然而聽得言語間涉及我,不自覺地便聽住了。太後感喟道:“我也不忍得老叫她在我眼前……”太後的聲音愈來愈輕,“阿柔那孩子……我最近老夢見她了……雖不是十分像,但性子卻是有幾分相似的,我反而難過。”漸漸聲音更低,似乎兩人在喁喁低語,終於也無聲了。我不敢再多逗留,也不要那絹子了,見四周無人,忙匆匆出去了。

回到宮中,便倚在長窗下獨自立著沉思。快到中秋,月亮晶瑩一輪如白玉盤一般。照得庭院天井中如清水一般,很是通明。

我的思緒依然在日間。陵容的確是楚楚可憐。而幫我那一句話,終究是虛空的。我自然不願這個時候太接近玄淩,但是眉莊呢,也從未聽聞她有一字一句的助益。或許她也有她的道理,畢竟是新寵,自己的立足之地尚未站穩呢。

而太後,我是驚聞了如何一個秘密。多年前攝政王掌權,國中有流言說太後與攝政王頗有曖昧。直到太後手刃攝政王,雷厲風行奪回政權,又一鼓作氣誅儘攝政王所有黨羽。流言便不攻自破,人人讚太後為女中豪傑,巾幗之姿遠遠棄世間須眉於足下。而今日看來,隻怕太後和攝政王之間終究是有些牽連瓜葛的。

而阿柔,那又是怎樣的一個女子,能讓太後這樣憐惜,念念不忘呢?阿柔,名字來看,倒是有些像已故純元皇後的的名字的。不知太後是否私下這樣喚她——阿柔。親厚而疼愛。太後現在病中,難免也是要感懷逝者的吧。

“娘娘,月亮出來了。您瞧多好看呢。”佩兒拋開玉色冰紋簾子,試探地喚著獨立窗前的我。這丫頭,八成是以為我又為我的孩子傷心了,怕我傷心太過,極力找這些話來引我高興。也難為了她們這片心思。

月光已透過了雕刻鏤花的朱漆綺窗鋪到案幾上,明瑟居的絲竹聲已隨著柔緩的風的穿過高大厚重的宮牆。現在的明瑟居裡,有國中最好的樂師和歌者,齊聚一堂。轉眸見門邊流朱已經迅速掩上了門。我暗道,在這世上,哪有那麼多是可以阻擋的。一己之力又怎可以阻擋這樣無形的歌樂。何況陵容的歌聲,又豈是一扇門可以掩住的。

明瑟居的絲竹歌聲是一條細又亮的蠶絲,光滑而綿密的靜悄悄地延伸著;伸長了,又伸長了——就這樣柔滑婉鬱,過了永巷,過了上林苑,過了太液池諸島,過了每一座妃嬪居住的亭台樓閣,無孔不入,更是鑽入人心。我遙望窗外,這樣美妙的歌聲裡,會有多少人的詛咒,多少人的眼淚,多少認得哀怨,多少人的夜不成眠。

攤開了澄心堂紙,蘸飽了一筆濃墨。隻想靜靜寫一會兒字。我的心並不靜罷,所以那麼渴望自己能平靜,平靜如一潭死水。

太後說,寫字可以靜心。皇後亦是日日揮毫,隻為寧靜神氣。

我想好好寫一寫字,好好靜一靜心思。

揮筆寫就的,是徐惠(1)的《長門怨》:

舊愛柏梁台,新寵昭陽殿。守分辭芳輦,含情泣團扇。一朝歌舞榮,夙昔詩書賤。頹恩誠已矣,覆水難重薦。

“頹恩誠已矣,覆水難重薦”於我到底是矯情了一些。而觸動了心腸的,是那一句“一朝歌舞榮,夙昔詩書賤”。曾幾何時,我與玄淩在這西窗下,披衣共剪一支燁燁明燭,談詩論史;曾幾何時,他在這殿中為我抄錄梅花詩,而我,則靜靜為他親手裁剪一件貼身的衣裳;曾幾何時,我為他讀《鄭伯克段於鄢》,明白他潛藏的心事。

曾幾何時呢?都是往日之時了。歌舞娛情,自然不比詩書的乏味。再好的書,讀熟了也會撂開一邊。

新寵舊愛,我並沒有那樣的本事,可以如班婕妤得到太後的庇護居住長信宮;也不及徐惠,可以長得君恩眷顧。而她,自然也不是飛燕的步步相逼。寫下這首《長門怨》,哀的是班婕妤的團扇之情。常恐秋節至,涼風奪炎熱。如今不正是該收起團扇的涼秋了嗎?

陵容的嗓音好得這樣快、這樣適時,我並不是不疑心的。然而又能如何呢?她的盛年,難道也要如我一般默默凋零麼?寂寞宮花紅,有我和眉莊,已經足夠了。

縱然我了然陵容所說的無奈,也體諒皇後口中玄淩的寂寞和苦衷。然而當他和她的笑聲歡愉這樣硬生生迫進我的耳朵時,不得不提醒著我剛剛失去一個視如生命的孩子;還有,夫君適時的安慰和憐惜。

沒有責怪,也不恨。可當著我如此寂寥的心境,於寂寥中驚起我的思子之慟,不是不怨的。我自嘲,原來我,不過也是這深宮中的一個寂寞怨婦嗬。

筆尖一顫,一滴濃黑的烏墨直直落在雪白紙上,似一朵極大的淚。柔軟薄脆的宣紙被濃墨一層層濡濕,一點點化開,心也是潮濕的。

注釋:

(1)、徐惠:湖州長城人,唐太宗李世民的妃子。四歲通論語及詩。八歲已善屬文。一才著稱,為太宗所聞,乃納為才人,又進充容。太宗死後絕食殉情,追贈賢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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