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切的心思,不過得益於漢武帝的李夫人臨死之言,李夫人以傾國之貌得幸於武帝,死前武帝想見她最後一麵,她卻以紗巾覆麵,至死都不肯再見。隻因色衰而愛弛,是每個後宮女子永遠的噩夢,隻有永遠失去的,才會在記憶裡美好。
到我手中,心思改動,卻是覺得不能輕易得到的才會更好。於是費勁心計日日婉拒,隻為“欲擒故縱”四字。所謂“欲擒故縱”,最終的目的還是在“擒”字上,“縱”不過是手段而已,因而“縱”的工夫要好,不可縱過了頭。而“擒”更要擒的得當,否則依舊是前功儘棄。就如同蜘蛛織網,網織得大,亦要收的好,才能將想要的儘收囊中。
終於過去半個月多,除夕那一晚為著第二日的祭祀和闔宮陛見,他自然是不能來,捱到初一正午祭祀完畢,他早早便到了我的飲綠軒中坐著。
陽光很好,照著積雪折起晶瑩剔透的光芒。日光和在雪光互相照映,反在明紙上映得軒內越發透亮。彼時我正斜坐在窗下繡一個香囊,身上穿一身淺紫色連珠彈花暗紋的棉服,因是暗紋,遠看隻如淺紫一色;配以月白底色繡星星點點鵝黃迎春小花朵的百?長裙。為著怕顏色太素淨,遂搭了一條玫瑰紫妝緞狐膁?子大氅在肩上做陪襯,淡淡施了胭脂,頭上隻插一支紫玉鑲明珠的流蘇簪子,家常的隨意打扮,也有一點待客的莊重,雅致卻絲毫不張揚,連眉眼間的笑意也是恬靜如珠輝,隻見溫潤不見鋒芒。
他進來站在一旁,也不做聲。我明知他來了,隻作不知道,一心一意隻挽著絲線繡那香囊。片刻他咳嗽一聲,我方含了三分喜色,起身迎接道:“皇上來了。”隨即嗔怪:“來了也不說一聲兒,顯得臣妾失利。”
他微笑:“大正月裡,咱們還拘著這個禮做什麼?朕瞧著你低著頭認真,舍不得吵你。”
我命槿汐奉了茶上來,笑道:“臣妾隻是閒來無事做些小玩意打發辰光罷了。皇上這是從哪裡來呢?”
“才從皇後那裡過來,碰見小媛也在,略說了幾句就過來了。”又道:“你才剛在繡些什麼呢?”
我盈盈笑著,取過了香囊道:“本想繡一個香囊送給皇上的。可惜臣妾手腳慢,隻繡了上頭的龍,祥雲還沒想好繡什麼顏色呢。”
他道:“不拘什麼顏色都可以,你的心意才是最可貴的。”
我側頭道:“皇上身上的一事一物、一針一線都是馬虎不得的,何況如皇上所言香囊是臣妾的一番心意,臣妾更是不願意有半分不妥。”
他聞言也笑了,凝神片刻,目光落在我衣上,含了笑意道:“你身上的淺紫色就很好,繡成祥雲和金龍的顏色也配。”
我道了“是”,笑語清脆道:“紫氣東來,金龍盤飛,果然是極好的祥瑞之兆。”
於是閒閒說著話,手中飛針走線把香囊繡好了。玄淩嘖嘖稱讚了一回,卻不收下,徑自摘了我簪上的明珠收入香囊中,道:“這明珠是你日日戴在鬢邊的,往後朕便把這香囊日日帶在身上,片刻也不離,好不好?”
我低低啐了一口,臉一紅,不再理他。
玄淩仔細環顧飲綠軒,道:“朕在你這裡坐了這些時候,這屋子裡點了三四個炭盆也不如原來的正殿暖和——朕正想問你,怎麼不在瑩心殿住著了?”
我微微垂首,輕聲道:“臣妾喜歡飲綠軒的清淨。”
他“唔”了一聲道:“那晚朕和你下棋,軒後種了片竹子,不是雪壓斷了竹子的聲音,就是風吹過竹葉響的聲音,怎麼能說是清淨呢?這樣晚上怎麼睡得踏實,風寒越發難好了。”
眼中微蓄了一點淚光,勉強道:“臣妾……臣妾無法保住皇嗣實在無顏再見皇上。瑩心殿是皇上和臣妾曾經一同居住的,如今臣妾失德怎還能獨居高殿。臣妾情願居住飲綠軒苦寒之地,日日精心為皇上祈求能廣有子嗣。”言畢,自己也動了心腸。說這些話並非是十足的真心真意,隻是“子嗣”二字讓我想起了我未出世的孩子和失去孩子後那些涼苦的日子。
如此情態話語,他自然是動心動情的,雙手撫在我肩上,道:“??,你這樣自苦,豈不叫朕更加心疼。”他的神色有些茫然的痛楚,“因為朕不在而不願獨居和朕一起生活過的宮殿。??,你對朕的心意放眼後宮沒有一個人能及你三分啊。”他撫著我臉頰的淚痕,輕聲軟語道:“朕已經回來,還是陪著你住回瑩心殿好不好?就和從前一樣。”
他刻意咬重了“從前”二字,我仰起臉含了淚水和笑容點頭,心底卻是愴然的。縱然他還是從前那個人,居住著從前的宮殿,而我的心,卻是再不能如從前一樣一般無二了。
這一晚,我沒有再婉言請他離開。他積蓄了許久的熱情和期待爆發了很久,有少年人一樣的急迫和衝動。而我隻是緩緩地承受,承受他浪潮一樣的愛撫和烈火一樣的聳動。
醒來已是如斯深夜。子正方過,夜闌人靜。
瑩心殿的紅羅鬥帳、綃金卷羽一如從前般華貴豔麗,濯然生輝。西窗下依舊一對紅燭高燒,燦如星火。用的是特製紫銅雕青鸞翔飛雲的燭台,燭火點的久了,那冰冷的銅器上積滿了珊瑚垂淚的燭淚,紅得觸目。窗外一絲風聲也無,天地的靜默間,唯聽見有雪化時漱漱滴落的聲音,輕而生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