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春日涼(2 / 2)

後宮甄嬛傳 流瀲紫 10085 字 6個月前

眉莊站在垂花門前,微微笑道:“溫大人今日走得匆忙,怎不再坐坐喝一杯茶再走。”

溫實初用力作了一楫,唯唯道:“有勞小主舉動玉步了。隻是貴嬪娘娘的藥還在煨著,怕小內監們不仔細看著,過了時辰就失了藥性。”

眉莊臉色一冷,笑道:“我道是誰呢?原來是我的莞妹妹。隻是這時候莞貴嬪頗得聖意,有雨露之恩自然不必費心什麼‘神仙玉女粉’了。何況莞貴嬪如今炙手可熱,宮門的門檻也要被踩破了,我這個做姐姐的尚且要避一避嫌,大人你倒是要急著錦上添花去了。”

眉莊一番話說得尖銳刻薄,我暗暗心驚,昨日太後宮中知曉華妃複位一事是我進言之後,眉莊對我的不滿竟如此之深了麼?溫初實咋然變色,道:“小主何出此言?”

眉莊自己也曉得失言了,見他變色,頗有些悔意。於是緩和了神情,溫言道:“我近來脾氣不好,衝撞大人了。隻是我不過也是白說一句罷了,錦上添花無人記,雪中送炭方知恩意深。大人應當明白吧。”

溫實初正色道:“延醫製藥本是微臣本分,就像微臣也潛心為小主取藥請脈一般。微臣並不介意錦上添花,隻盼望無論是小主也好貴嬪娘娘也好,永無輪到微臣雪中送炭那一日。”

溫實初這話說得懇切,不止眉莊容色震動,我亦是十分動容。溫實初雖然有些莽撞不懂自持,但待我之情、待眉莊之誠,在這個人情冷暖的後宮裡,亦是極其難得了。

果然眉莊再無二話,隻道:“但願溫大人待我和莞妹妹一視同仁、多加照拂,不要分了彼此才好。”

溫實初躬身道:“貴嬪娘娘與小主皆是微臣之主,亦是微臣要儘心照拂玉體的人,微臣心中,彆無他念。”

眉莊顯然沒想到他會這樣說,不同愣了一愣,冷然道:“采月去送一送,太醫慢走。”

溫實初和采月離開,眉莊卻有些恍惚,隻垂了手站在風地裡,一語不發。

我見她如此,心中猛然一驚,莫不是……然而轉念一想,眉莊一心隻為扳倒華妃,而她又是最清楚自己要什麼能得到什麼的人,怎會糊塗至此?想必是惱恨我進言複位華妃之故了。如此一想,心裡便安定一些,整一整衣裳自花樹後繞轉出來,隻作剛來一般,道:“姐姐怎麼站在風口上?等下撲了風就不好了。”

眉莊聞言舉眸,見是我,神色便有些冰冰的,道:“妹妹今日怎麼貴步臨賤地了?不陪著皇上麼。”

我聽她這樣說,心中一急,目前挽著她衣袖道:“姐姐先彆惱,我今日來正是為了此事,請姐姐聽我一言。”

眉莊拾步上階,緩緩道:“我有些累,要進去睡了,醒來還要去太後宮中,你請回吧。”

我益發著急,握著她手道:“姐姐縱然生氣,也請聽我說幾句吧。難道姐姐都不顧惜昔日的情分了麼?”

眉莊歎一口氣,望著我道:“你進來吧。”

院中橫榻上擱著采月方才覆麵用的扇子。眉莊與我並坐著,兩人皆是默默。我想著緩和氣氛,道:“姐姐宮中怎麼連個人影都沒有,那些奴才怎麼不伺侯著?”

眉莊轉首看著彆處,道:“今日是宮中發放夏衣的日子,我便讓他們一齊去內務府領了。”她笑一笑:“比不得妹妹處家大業大,人人都上趕著去。連內務府主事的薑公公都親自上門去送奴才們的衣裳。”

我臉上有些訕訕的下不來,道:“我曉得姐姐不是在意皇上的寵幸。那麼姐姐這樣說我,是為了華妃複位一事麼?”我道:“我也不得已,誰願意捧著殺了自己孩子的仇敵上位,也請姐姐為我想一想,若不是情非得己,我何必走這一招——姐姐不能容忍的,妹妹身受之苦並不亞於姐姐,難道可以容忍麼?”

眉莊頗有觸動,黑幽幽的眸子中攢起清亮的光束,看著我道:“那是為什麼?”

我一時語塞,這其中的緣故,我可以告訴她麼?事涉前朝政事,玄淩若知我泄露,當要如何?而眉莊明白情由始末,真能熬到那一天麼?若她立刻三刻性子上來,誰又攔得住?而被華妃知道她複位的緣由以及小產、不育一事的根底,她能不恨玄淩麼,以她的火爆性子,隻怕慕容一族與玄淩翻臉的日子即刻就要到來。

我思索沉吟,瞻前顧後,到底也不敢全說了出來,隻說:“姐姐三思。若今日不複慕容世蘭華妃之位,隻怕將來形勢有變,她又居夫人之位也未可知。縱使姐姐今日得太後歡心,恐來日還是無力阻擋。”

眉莊不解,神氣便有些不耐煩,冷冷道:“她今日是華妃,明日成夫人豈非更加簡單。”我欲再說,她卻擺一擺手,阻了我的話,道:“好了好了。你總是有你的理由,我也有我的不明白。話不投機半句多了。”她頓了一頓,神情犀利而冰冷,疑心道:“莫不是你見汝南王和慕容一族勢強,才要以華妃去討好他們?”

我聽到此處,滿心滿肺說不出的委屈難過,喚道:“姐姐——你眼中的嬛兒就是這般不堪麼?她並沒有忘了當日是怎樣失去腹中孩子的!”

眉莊眼角頗有不忍之態,欲伸手握住我手撫慰,猶疑片刻,終究還是沒有伸出手來。

她眼神有些許的遊離,輕輕道:“嬛兒。從小我們就在一處,我知道自己才不如你、貌也有距,便立意修德博一個溫婉賢良。你攻舞藝,我便著琴技,從來也不遜色於你的。後來一起入宮,你總和我相互扶持,即便皇上現在不寵愛我了,我也不曾嫉恨你半分。”她忽然凝神望著我,嘴角溢上一縷淡薄的笑:“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如今我看著你,總覺得我和你差了許多。你有皇上的寵愛,有溫太醫的愛慕,有嫂嫂可以常進宮來看你,你的哥哥也在皇上跟前得臉。樣樣皆是得意的了。”她的聲音愈發輕微,仿若風聲嗚嗚,“可是我,卻是什麼也沒有的。”

她這樣說,頃刻間,我與她,皆是無言了。

身前的老梨樹開了滿滿香花,不負春光怡然而在,仿佛凝了一樹的冰皎玉。遠遠望去,似白色輕霧籠於半空之中。春光那樣好,天色明淨,日色如金,花事繁盛。生生燕語明如翦,婉轉滴瀝的流鶯飛起時驚動了天際下流轉的晴絲嫋嫋,如斯韶光亦被看得輕賤了。

而眉莊,她是那樣的寂寞。音容笑貌,到每一根發絲、每一個眼神,無一不是寂寞而寥落的。

我什麼也說不出來。她與我坐得那樣近,依稀是小時候,她和我並頭坐著,一起疊了紙船玩。那裡的水真明淨,跟天是一樣的顏色,眉莊攥了我的手,小心翼翼一同把紙船放下水,她道:“乳娘說了,這船放水裡漂得遠,以後就嫁得遠,漂得近,便嫁得近。”

我咯咯笑,伸了手指刮她的臉,“眉姐姐不羞,就想著嫁人啦。”

她不羞也不惱,隻說:“嬛兒,咱們的船要放得一樣遠,以後便嫁去一處,最好是兄弟倆,咱們就可以和現在一樣天天在一起了。”

我也認真起來,認真了半日,忽然笑:“做什麼要嫁給彆人兄弟,眉姐姐嫁來我家做我嫂嫂不就好了。”

眉莊歪頭想了半日,忽而又不滿意,“我嫁了甄哥哥,可你又要嫁去了彆處,還是不能在一起呀。”

淚水模糊了我的眼睛,幼時情景,曆曆如在眼前,栩栩生動難以忘卻。可此刻眉莊在我眼前,卻隻覺得我與她隔了那麼遠,從來沒有這麼遙遠過。

春天這樣好,可我心裡,隻覺得一層一層發涼。我淒然道:“姐姐是要和我生分了麼?”

這樣靜了半日,眉莊搖一搖頭,道:“天下無不散的筵席,沒有生分不生分這一說。”她的眼瞼緩緩垂下,“你回去罷。無事也不必再來了。”

我無奈轉頭,輕聲道:“姐姐,終有一日,你會明白我的。”

眉莊仰頭看著天,唏噓道:“或許罷。我明白的太多,不明白的也太多了。”

我心底苦澀難言,仿佛生生咀了一片黃蓮在口中,那樣苦,舌尖都是麻木的澀。

我木然立起身,行至門外想起一事。雖然是冒昧了,然而除了我不會有人對她說,於是又轉身道:“姐姐,恕我饒舌一句。這宮裡,有些感情是不該有的。比如,彆的男人的感情。”

眉莊聞得此話,眼皮灼然一跳,似被火苗燙了一般,著意打量著我。她無聲無息地笑了起來,“我不是傻子,也沒有糊塗!這話,好好留著去勸你溫太醫吧。於我,你算是白說了。”

眉莊的話擲地有聲,我心裡反倒放心了,道:“如此便最好了。姐姐不喜歡我來打擾,妹妹便待得功成那一日再來吧。”

她轉過身,留給我一個冰涼的背脊,沒有再回頭。

我黯然不已,裙角曳過滿地梨花堆積,迤邐出一道淚痕似的痕跡。我緩緩走出存菊堂,這個地方,我將許久不能來了。

身後存菊堂的大門“吱呀”微弱著一聲關上了。我再忍不住,眼淚簌簌地流了下來。

注釋:

(1)、楊貴妃有三位姐姐,皆國色,也**入宮,封為韓國夫人,虢國夫人,秦國夫人,每月各贈脂粉費十萬錢。虢國夫人排行第三,以天生麗質自美,不假脂粉。杜甫《虢國夫人》詩雲:“虢國夫人承主思,平明上馬入金門。卻嫌脂粉宛顏色,淡掃蛾眉朝至尊。”

(2)、唐玄宗詞《好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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