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霜冷匝地起(1 / 2)

後宮甄嬛傳 流瀲紫 12796 字 6個月前

自端妃的雨花閣出來,我的手中多了一籃水紅菱角,兩角尖尖,肉質水嫩。端妃的話猶在耳畔,“菱角肉美,但必須先斬其兩角、去其硬殼才能嘗到果肉,否則反容易被其尖角所傷,得不償失。”

我微笑,人又何嘗不是如此,欲有所得必先避其害。

紅日升起,兼之萬裡無雲,平添了幾分燥熱之意。我最耐不得熱,身上已生了幾分津津汗意,便和流朱擇了蔭涼清靜的小徑回宜芙館。

待到了“玉帶桐蔭”一帶,路邊梧桐夾道、濃蔭匝地,自然蘊生清涼寧靜。景色既佳,又不炎熱,我扶了流朱的手慢慢邊看了景色邊走,冷不防抬頭,卻見華妃帶了曹婕妤和喬采女,後頭跟著一群宮女內監,浩浩蕩蕩走了過來。

華妃本高談闊論,談笑風生,一見了我,神色頓時冷了下來。

自她複位之後,我儘量避免和她的正麵相對再起衝突。我因她而失子失寵,她因我而降位失寵,彼此的恨都是銘心刻骨,無計可消。

隻是如此狹路相逢,我的位分又在她之下,是避無可避免的相見,而我曾應允玄淩,為了大局,必定相忍為謀。

於是摒一摒繚亂的心神,恭恭敬敬屈膝行下禮去,“華妃娘娘金安。”她身邊的曹婕妤和喬采女亦向我福了一福。

華妃並不急著叫我起來,她的目光審視而疑慮。時間一點一點平靜的流逝,那樣靜,鴉雀之聲不聞,我念及當日在宓秀宮長跪一事,心下一緊不由砰然而恨,咬著唇極力克製著自己不露出憎恨的神情,屈膝保持著平和恬淡的神情。

良久,她道:“起來吧。”

她凝神望著我,目光中皆是複雜神色,憎恨、忌憚、厭惡、鄙夷、挑釁,一瞬間五味雜陳,華妃似笑非笑道:“本宮有今日複位之時,你可曾想到麼?”

我維持著謙和的神色避於路旁,儀容恭順,聲調平穩:“娘娘後福無窮,豈是嬪妾可以揣測預知的。”我重又向她福一福,道:“還未來得及向娘娘恭賀複位之喜,在此賀過。”

她冷淡道:“免了。本宮不敢當莞貴嬪此禮。”她睨我一眼,難掩語氣中厭惡之意,蹙起秀麗的入鬢長眉,道:“你越恭順,本宮越覺得你可怕。”

我不以為忤,淺淺笑道:“華妃娘娘說笑了,難道娘娘是喜歡嬪妾對娘娘不恭不順,直言犯上麼。”我垂下眼瞼,道:“嬪妾並不敢肆意冒犯娘娘。”

她輕蔑的神色絲毫不加掩飾,儘數流露在眉梢眼角:“貴嬪客氣。不敢冒犯也已經冒犯了。本宮絕不忘了昔日之事。”

她語氣淩厲非常,周圍一眾人等在她的氣勢下個個噤聲。

我隻是不卑不亢,平板道:“娘娘教訓的是。嬪妾願意時時聆聽娘娘教誨。”

華妃見我如此神氣,亦無可挑剔之處,不由氣結,道:“你願意時時聆聽,本宮卻不願意時時見你這副麵孔。”

華妃正生氣,忽然她身邊一把女聲越眾道:“娘娘莫要生氣,娘娘千金之體若為一介小小宮妃氣傷了倒不值許多呢。世間尊卑有道,哪裡有尊貴之身為卑賤之身生氣之故呢,豈不太抬舉了這卑賤之人。”

這話說得刻薄,句句鋒芒直指向我。我心下納罕,以曹婕妤的立場她絕不至於出此言語,那麼……抬頭果然見是一個宮嬪裝束的女子,正是新進的喬采女。隻見她身量小巧,容顏也頗清秀,因為是華妃近身侍女出身的緣故,玄淩對她也頗有幾分寵愛。此時她正畢恭畢敬扶著華妃的手肘,滿麵奉承地笑,仿若還是侍女一般,十分聽話乖巧。

流朱不忿,變了臉色便要替我駁了喬采女的話。我連忙把她按在身後,隻是笑容可掬道:“這不是新得皇上寵愛的喬妹妹麼。喬妹妹方才的話說的實在是正理,世間尊卑有道。妹妹這樣振振有詞,一定是出身名門,屈居末流的采女真是叫人惋惜,本宮一定為妹妹向皇上進言,非至‘嬪’位或是‘貴人’方能彰顯妹妹的身份。”

她本是宮女出身,聽我這樣明褒暗諷於她,連華妃也反駁不得,不由漲紅了臉,忿忿看我一眼。

我冷笑,我是要忍耐華妃。隻是華妃亦曉得要避忌我幾分,喬采女一味奉承華妃也就算了,卻不知天高地厚對我出言不遜。

曹婕妤本是默默袖手旁觀,見此情形,忙含笑上前道:“皇上請娘娘和咱們姐妹去玉鏡鳴琴館聽戲,聽說點了娘娘最喜愛的《娘子關》,何必在這熱天氣和人多費口舌呢。”

華妃輕哼了一聲,攜了喬采女揚長而去。我輕輕道:“流朱,我們回去吧。”

待到了宮中,浣碧早帶了人迎上來替我換了家常的衣裳,又斟了涼茶上來道:“奴婢見外頭熱了,小姐還不回來,正想派人去瞧瞧呢。”

我笑道:“就在行宮裡,能有什麼事呢?”

流朱虎著臉,氣鼓鼓地對浣碧道:“你可不知道呢。今天可要氣死人了,竟然撞上了那個華妃和新得寵的喬采女,讓我們小姐好大的委屈!”

浣碧詫異道:“這是怎麼說?如今小姐很得皇上的喜歡,她們竟不曉得顧忌麼?”

流朱冷笑一聲,翻了臉色道:“華妃也就罷了,一向跟小姐過不去,這是過了明路兒的。更可笑的是那個微末的喬采女,小小宮女出身竟敢處處指著我們小姐句句帶刺。”說著噘嘴向我抱怨:“小姐也太好性兒了。咱們不理會華妃也就是了,難道也由著喬氏喬張作致麼?若方才依奴婢的性子,必定狠狠賞她兩個耳光,稟了皇上送她去‘暴室’服苦役。”

我指著流朱向浣碧笑道:“你聽聽這丫頭的嘴,越發厲害了,眼見我的手下就得她當家了。”說著止了笑容,正色對流朱道:“你的性子也太急了。光是急性子就能辦成事麼?我叮囑了你們不要和華妃頂撞,如今再說一句,也不要和她身邊的人頂撞,敷衍過去就行——還怕沒有來日麼?”

流朱咬一咬牙,恨恨道:“喬采女這樣當眾輕慢小姐,小姐難道要輕易放過她?”

我折下盆中的一枝雪白梔子花拿在手裡細細把玩,問浣碧:“你說呢?”

浣碧沉默一下,答道:“不如先忍這一時,以求後報。”

我屏了聲氣,微微一笑:“忍是一定要忍這一時的,我若即刻對她翻臉下手,旁人肯定會說我無妃嬪應有的氣度,更要忌諱華妃,此時此刻我還是不去招惹華妃為妙。更何況我也不屑於對喬氏這樣的人動手。隻是忍著喬氏不代表對其他人沒有作為。”我把花枝往桌上一丟,繼續說:“喬采女之所以敢這樣猖狂,是因為她背後有華妃。你們以為憑她有這樣的能耐?她不過是一個區區小卒。”

浣碧問:“小姐的意思是……”

我將花枝比在衣襟上,閒閒地問:“杜甫《前出塞》的第六首是怎麼說的?”

流朱沉吟片刻,脫口而出:“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

我取下梔子花枝,“哢”地一聲清脆折成兩段,往桌上供著的琺琅雕翠大花瓶中一擲,冷凝了笑意。

傍晚的時候有涼快的風從湖麵帶著荷花的清新和水汽徐徐而來。風輪鼓鼓地轉著,闊大的鑲淺淡絲線的碎花衣袖因風乍然地一飄一歇。因著我怕煩吵,早有小內監用沾了膠的竹竿粘走了所有鳴叫的蟬。身處的庭院裡置滿了晚香玉和素馨花,芬芳滿殿,蘊靜生涼。

我臥在竹簟上,猶覺得熱意萌發,遂換了輕薄的蟬紗絲衣,去了沉重的釵環。晶清和佩兒一邊一個為我打扇,浣碧則準備了冰碗水果,有一句沒一句陪我說著話。

正聊著,抬頭見玄淩進來,忙起身讓道:“皇上。”

他雙手攙了我起來,道:“你倒是十分逍遙自在。”

我和他手拉手攜著坐下,笑嘻嘻道:“臣妾也是無事可忙,躲懶罷了。”我取了切好片的西瓜遞到他唇邊,道:“現下涼爽些,皇上是從水綠南薰殿過來麼?”

他唇角的笑意淡薄了些許,咬了一口西瓜,道:“剛從飛雨館過來。”

玉潤堂本是眉莊在太平行宮的舊居,如今已為陵容所住。因此她今番與幾位嬪妃前來,皇後便安置她住在了飛雨館。

我見玄淩神色淡淡的,眉目間似有不豫之色,便含了幾分小心笑道:“眉姐姐那裡藕粉桂花糖糕做的最有風味,這個時節吃最妙,皇上嘗了麼?”

他望著我笑了笑:“藕粉桂花糖糕的確是甜,可惜那個人卻是不甜。但凡朕去,三次裡有兩次要推托了不與朕親近。”他搖了搖頭:“難道她還為昔年朕錯怪她的事耿耿於懷麼?”

我聽他語中頗有責怪之意,忙鄭重跪下,俯首道:“請皇上千萬不要責怪眉姐姐,都是臣妾的不是。”

玄淩不解道:“朕並沒有怪她,怎麼你倒先認起不是來了?”

我道:“眉姐姐怎會為昔日之事怨怪皇上呢。”我飛快地在腹中思量言辭,含笑道:“其實都是臣妾從前多言的不是。眉姐姐與臣妾自幼要好,又一同進宮,希望可以長久陪伴在皇上身邊。眉姐姐素日為皇上身體考慮,若寵妃多了,多少總對皇上龍體有損,所以私下裡與臣妾說起來都有幾分擔心。而皇上一向心疼臣妾和安妹妹多一此,所以眉姐姐決定效仿古代賢妃,照拂皇上龍體而不多爭皇上雨露,故而有如此之舉。”

玄淩一笑:“如此說來,沈婕妤對朕頗為關心。”

我點頭道:“是。此事上臣妾不如眉姐姐。”

他眉毛一挑,饒有興味道:“怎麼說?”

我見他單手支頤斜臥在竹簟上,月色下神姿出眾,不由紅了臉,低聲耳語道:“因為臣妾做不了賢妃,臣妾想多和皇上在一起。”

玄淩神色歡悅,摟了我在懷中道:“賢妃雖好,多了卻也失了閨閣情趣了。不如你……”

我推一推他,含羞道:“皇上也不害臊呢,臣妾可不好意思。”

玄淩吻一吻我的臉頰,道:“咱們自己說話罷了,理會旁人做什麼。”

我見他心情愉悅爽朗,不似來時,便取了冰碗和他同吃,一邊柔聲勸解道:“眉姐姐性格耿直,行動說話難免容易得罪小人,若他日有人在皇上麵前言及姐姐的不是,還望皇上能夠細加明鑒,不要怪罪。”

玄淩撫住我的肩膀,我長長的貓眼銀珠耳墜的流蘇細細打在他手臂上,微微的涼。他卷了我一綹發絲在手,輕輕道:“你怕有人將來在朕麵前言及沈婕妤的不是,卻不知今日已經有人在朕的麵前進言詆毀於你。”

我心下一冷,很快又平靜下來,微微一笑道:“是華妃娘娘麼?”

他愛憐地看著我,摩挲著我的麵頰,輕聲道:“朕知道你已經儘力容忍了。”

我用力點點頭,眼眶微微濕潤:“皇上是不會相信的,是麼?”

他握緊我的手,道:“是。”

我依在他胸前,心口忽然覺得溫暖踏實。玄淩抱住我道:“可是華妃生性跋扈,不達目的絕不罷休。今日向朕說你對她不敬,還夥同了喬采女哭哭啼啼不休。她是必定會針對你到底了。”

我“哦”了一聲,隻問:“皇上如何打算呢?”

他目中的光色一沉,儘染了黑夜鬱鬱之色,在我耳邊低低幾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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