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厭聽啼鳥夢醒後(2 / 2)

後宮甄嬛傳 流瀲紫 9281 字 6個月前

我默默垂首,咀嚼著口中的素菜,淡然道:“我已身在甘露寺,即便要我做什麼粗活重活,也是應當的,”我扶著二人的手,懇切道:“隻是為難了你們,總是為我辛勞不已,”

浣碧含淚低頭,嗚咽道:“如今我身邊的親人隻剩長姊一個了,隻要陪著長姊,我什麼都不怨的,”

槿汐亦道:“奴婢既然願意出宮陪伴娘子,那麼無論遇上什麼難處,都是心甘情願的,”

我心下感動不已,唏噓道:“從今往後,也隻有咱們三人相依為命了,”

浣碧低低哭著,啜泣道:“咱們都沒有什麼的,隻是長姊這樣瘦,我瞧了真害怕,”

在浣碧的言語裡,我猝不及防地看見了自己如今的容顏,長時間地沒有對鏡自照,當昏黃銅鏡中蕭條的容顏倉惶映進自己的眼簾之時,連自己的心也有一瞬間的抵觸和不相信,這竟是我麼,竟是現在的我麼,一雙死灰一般的眼眸,蟄伏於突兀聳起的高高顴骨之上,眼中的哀怨和傷痛已經沉到了底處,像浪濤淘儘後的沉沙,無聲伏在黯沉的銅鏡深處,波瀾不起,一如古井,任起如何去淘,哪怕淘起碎影千波,終究亦是迅即歸於平靜,黯淡到無淚可流,不能自己,鏡中的人如此陌生,明明知道是自己,卻依舊難以相信,這就如今的我啊,

容顏雖然憔悴,但終究未曾大改,隻是這一雙眼眸,卻真的如病心多年的老婦,又似曾經飽滿盛放過後的花朵,這樣無聲無息的萎謝了,枯死在寒風枝頭,

曾經,我的美,最多是來自這雙眼,靈動如珠,輕舞飛揚,漫然漾波,或喜或嗔,女兒家不能用言語來言說的心事,不過也是由著一個眼波,遠遠地遞送了出去,自然有有心的人來懂得,

而宮中的殺伐決斷,狠心淩厲,或敵或友,又何嘗不是這一個眼神來交換,也漸漸,眼中凝聚了心機,在想哭的時候含著笑意,在想笑的時候積蓄起眼淚,化去了閨閣少女的明快直接,

甚至君王寵幸、輕憐密愛,眉梢眼角的風情,也是這樣霍然滋長了出來,抵消了少女的無知無覺、懵懂不明,就這樣,一瞬間成長為女子,一瞬間擁有了所謂的媚惑和風情,千緒萬端,都隻在這眼角蘊涵住了,

原來老的那樣快,死了的心,原本以為隻有自己知道,卻不想,掩飾不了的是自己的眼波,也這樣老了,凝滯了,

悲切而分明,

是夜雨疏風驟,冷雨“撲撲”敲著窗紙,整個甘露寺的簷頭鐵馬在風雨中“叮叮”作響,雨水從簷下泠泠滴落,仿佛催魂鈴一般,吵得人腦仁要崩裂開來,

我恍惚地做著一個又一個夢,人似乎分成了兩半,一半是清醒的,有簡單而蒙昧的意識,另一半卻依然沉沉睡著,睡得那樣熟,好像永遠不會醒過來一般,

恍惚地,仿佛還是紅牆宮苑之中,永巷兩旁長長的朱牆粉壁,那樣長,似兩條赤色的巨龍蜿蜒下去,無窮無儘,永巷的青石板那樣平滑,依稀是槿汐還扶著我的手,兩人一並走著,似乎要去上林苑賞景,還是彆的什麼,去向和目的都是含糊的,隻隨波逐流地走著,迎麵卻是剪秋過來,施施然施了一禮,笑吟吟道:“皇後娘娘請莞貴嬪去賞花呢,安小主也在呢,已經等候娘娘多時了,”

剪秋的麵孔似乎塗了許多的水粉,格外地雪白,雪白得不太似她本人,那樣白嫩,反而有點像華妃的樣子了,我於是亦笑:“皇後娘娘有請,臣妾自然立刻就去的,”於是扶著槿汐的手窈窈便要走去,

不過走了兩步,身後卻是流朱的聲音,隻見她急急奔來,想是奔得急,臉都漲紅了,那樣紅,仿佛是要沁出血來,她極力大聲道:“小姐,不要去,不要去,去不得的,”

我疑惑著道:“流朱,你是去了哪裡,我久不見你了,如今這樣慌慌張張的,可要做什麼呢,”

我不過一個發怔,皇後和安陵容已經來到麵前,皆是笑容可掬,皇後穿著一色的大紅錦衣,和顏悅色道:“莞貴嬪,本宮召喚,你怎麼不急急趕來呢,你一向可不是這樣的,”

皇後的話雖然說的和氣,然而分量極重,我慌忙想要跪下去,然而膝蓋卻僵硬無比,怎麼也跪不下去,我慌得額頭都要滴下冷汗來了,驚惶間一個側首,卻見剪秋的目光黑洞洞地幽深,睫毛上皆穿上了極細密華麗的金珠,赫然抬首,卻變成了華妃的容貌,她的唇邊蓄著一縷冷笑,幽幽道:“怎麼,莞貴嬪,你也不願意對著皇後這老婦跪拜了麼,”

我又是害怕又是驚恐,陵容笑靨如花,溫柔向我招手,“姐姐快來,皇後待咱們最好呢,姐姐來呀,容兒也在這裡呢,”她溫柔的笑,笑得極嫵媚婉轉,可那笑卻如割股鋼刀一般,生生地剜在身上,隻覺疼痛不已,

不知何時,祺嬪無聲無息從皇後與陵容身後緩步走出,陰惻惻森冷道:“皇後娘娘,莞貴嬪這樣不聽話,可要怎麼罰她才好呢,”

皇後的笑容依舊高貴而得體,舉手投足間皆是一國之母的雍容風範,她微笑道:“莞貴嬪最得皇上的心,本宮怎麼舍得罰她呢,不隻不罰,還要好好地賞呢,”她輕聲喚陵容,“去拿舒痕膠來賞莞貴嬪,”繼而又向我道:“舒痕膠滋養容顏是最好的,莞貴嬪好好用吧,皇上見貴嬪花容月貌,一定更加寵愛,貴嬪也好早早為皇上誕下皇嗣啊,”皇後完美的笑容突然出現了一絲裂縫,語氣幽怨道:“說不定,莞貴嬪用了這舒痕膠,會長的越來越像本宮最親愛的姐姐純元皇後呢,那可真是可喜可賀啊,”

陵容行走時盈盈生風,小心翼翼地托著舒痕膠走到我麵前,粉麵含春勸說道:“姐姐好好用吧,皇後娘娘的話總是不會錯的,”

我驚恐地尖叫著,極力推開陵容送到眼前的舒痕膠,陵容絲毫不以為意,隻一味柔美微笑,手指沾上一抹舒痕膠,倏地臉色一變,變得惡狠狠的,使勁將舒痕膠抹到我臉上,

舒痕膠清涼芬芳的觸感和氣味叫我恐懼地尖叫起來,極力地偏過頭去,然而陵容的手法那樣敏捷精準,我如何躲閃得開,

華妃隻袖手站在一邊,聲音幽怨而空洞,道:“你現下可明白了,你的孩子沒了,可不是因為我,也不是我的歡宜香,”她驟然爆發出來,似哭似笑,如瘋似癲,一手狠狠指向我,厲聲喝道:“我並沒有害你的孩子,害了我孩子的,卻也是皇後,咱們都不知道,都不知道,”她以頭搶地,目中幾乎要噴出火來,大聲悲泣,如在癲狂之中:“你有舒痕膠,我有歡宜香,咱們怎麼會有孩子啊,咱們都是沒有孩子的可憐人啊,”她的額頭撞在地上瞬時破了,刹那有鮮血湧出,淋漓不止,仿佛在麵頰、衣上開出無數鮮豔欲滴的桃花來,一如三春盛景皆凝聚在她身上,卻分毫不以為美,隻見淒厲可怖,

皇後的聲音忽然嗚咽起來,如孤舟嫠婦,哀怨不已,嗤鼻道:“你們可憐,難道本宮便不可憐,,你們死了的,不過是未成型的胎兒而已,而本宮呢,本宮是親眼瞧著自己的兒子在本宮懷裡斷了氣息,,你們的孩子,有什麼可憐的,”皇後臉上如烏雲般的陰霾驀地一掃而空,笑逐顏開道:“莞貴嬪,本宮還有好東西賞你呢,”她朝祺嬪微微使了個眼色,祺嬪神色一轉,懷抱一件蕊紅色錦袍,緩緩抖開來,卻是一件聯珠對孔雀紋錦,密密以金線穿珍珠繡出碧霞雲紋西番蓮和纏枝寶相花,霞帔用撚銀絲線作雲水瀟湘圖,點以水鑽,華麗而清雅,

陵容掩唇而笑,輕快的聲音如黃鸝婉轉,此刻聽來卻尖銳而刺耳,“姐姐一向清貴大方,穿這個是再合適不過了,這衣裳可是純元皇後初入宮時穿過的,姐姐可要好好愛惜呀,”說著一個眼神拋去,祺嬪不由分說便把衣裳兜頭兜臉裹在我身上,好似一張巨網從天落下,將我牢牢網住,逃開不得,掙紮不得,隻能眼睜睜看著自己如漁網中垂死之魚,拚力掙紮反抗,也俱是徒勞而已,

我心中著急痛恨,恐懼地轉頭過去,流朱的頸中一滴一滴滑落下明媚鮮豔的鮮血來,紅的如要刺傷人的眼眸一般,她滿麵哀傷,緩緩地轉頭道:“小姐,流朱可要去了,再不能服侍小姐了,”

我一時忘了自己仍在網中,極力呼喊道: “流朱,你可要去哪裡,你怎麼不要我了,”

流朱淡淡微笑,麵上的哀傷如凝滯不前的流水,輕聲道:“小姐,咱們主仆一場情同姐妹,眼下情分是到頭了,少夫人和小少爺在下麵寂寞的很,無人照拂,流朱可要去服侍她們啦,小姐自己保重,”

我聽得心頭如遭石擊,終於忍不住哭出了聲來,卻見嫂嫂依稀是往日模樣,嬌俏可人,懷抱著致寧道:“從前隻叫你娘娘,如今咱們不在一道了,我便叫你一句‘小姑’吧,我與致寧福薄,不能追隨夫君了,你與夫君,可都要好好的才是,莫叫我們先走一步的人牽念不安了,”

致寧的啼哭聲仿佛還聲聲入耳,我大哭不已,“嫂嫂實話告訴我,怎麼會如此的,”

嫂嫂搖頭歎息不已,“小姑隻細想想,十月的天氣,哪裡會輕易得了瘧疾呢,”

那邊廂陵容卻盈盈然唇齒生笑,羽扇輕搖,俏然道:“桃花開得再好,終究也是俗物罷了,哪裡及得上夾竹桃風韻多姿呢,”

嫂嫂隻淡淡一笑,回應道:“是麼,桃花與夾竹桃本是同科,何必相煎太急,縱然要分個是非高下,也隻在人心罷了,”

陵容不驕不躁,取扇障麵,淺笑道:“人命都自身難保,何談人心呢,今生高下生死都已分明,薛小姐好好去修一修來世吧,”

夢境的含糊裡,陵容稱呼嫂嫂,終究隻以一句清晰入骨的“薛小姐”代之,

我無心去考較其中的分寸糾結,隻是一味大哭,雙親花白的鬢角、衰老的容顏如走馬燈般浮現在眼前,我伸手抓也抓不住,聲嘶力竭也喚不回來,哥哥的容貌也似被嶺南濕潤的瘴氣遮掩,越來越模糊而暗淡,終於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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