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丁香結(2 / 2)

後宮甄嬛傳 流瀲紫 11995 字 6個月前

我忙忙道:“太妃過譽了。叫我怎麼敢當。”

舒貴太妃正色道:“我並不是要誇你。”她微微凝神。似沉浸在美好回憶之中。笑容如花雪堆樹。清月明光。“今日再聞琴笛合奏。很有當日我與先帝合奏的情味了。”

舒貴太妃說者無心。我聽在耳中。心下如琴弦五絲。被誰的手用力一撥。錚錚地亂了起來。不由自主地轉首過去。正好遇上玄清的目光。不覺五內灼熱。麵紅耳赤起來。

偏偏積雲又道:“太妃說的是呢。彆的琴笛便也罷了。咱們的‘長相思’與‘長相守’卻不一樣。非要考較彈奏者的功力與技巧。光有功力與技巧還不夠。還要合奏時心有靈犀。彼此知曉。更要緊的是。要有情致在裡頭。要不然。哪裡有相思、相守的韻味。”

我心頭一緊。臉上卻若無其事笑道:“聽積雲姑姑這樣說。倒是叫我瞎貓碰上死老鼠給撞上了。可不是誤打誤撞麼。我隻和王爺合奏過一次。要說彼此知曉還說得過去。若說情致韻味。那可真真是貽笑大方了。平白叫太妃笑話。”

積雲姑姑笑道:“是我說的高興。望了分寸了。娘子彆見怪才是。”

我忙道:“怎麼敢呢。”

舒貴太妃緩緩斟了一盅茶遞到我手裡。淡淡笑道:“話說回來。合奏者最考較的是彼此契合的默契。若失了默契。隻怕技藝再高超。終究是也是枉然。總之今日得以再聞‘長相思’與‘長相守’二者和鳴之聲。我亦無所遺憾了。”

玄清伴在舒貴太妃身邊。亦笑道:“從前不過是琴笛合奏而已。如今還有母後歌唱。當真可算是完滿無缺了。”

我亦笑:“誠然若王爺所說。琴笛合奏隻能感受其間韻味。不若直接唱出《長相思》歌詞。更是彆致。世間的情意於太妃而言。是直接明了勝於隱約婉轉的。才符合太妃的性子。”

太妃眉開眼笑。慈愛地揉一揉我的頭發。道:“甄娘子也是我的知音了。”

我笑盈盈道:“太妃這樣說。可見是真心疼愛我了。”

舒貴太妃笑著撫一撫玄清的肩頭。為他撣落數朵落花。笑道:“母妃的知音。也是你的知音。想來你和甄娘子也能談的上幾句。”

玄清大笑。“母妃不知道。以往論起幾句詩書史論來。兒子若一個不小心。就會落了娘子下風。真是慚愧不已。”

舒貴太妃駭笑。指著我道:“甄娘子看著溫柔婉約。不想言辭口鋒這樣厲害。能叫我兒子甘拜下風的。真真是了不得。”

我掩唇而笑:“王爺謙虛得口不擇言呢。太妃也信麼。王爺不過是當您的麵哄我兩句罷了。轉過身去不知要怎麼笑話我呢。”

玄清聞言急道:“清當真是說實話的 。斷斷不敢笑話娘子。”

如此說笑一番。便也散了。玄清也向太妃告辭。送我下山去。

玄清走在我身邊。阿晉牽著馬遠遠跟在後頭。山路彎彎。清風徐徐撲麵而來。夾雜著青草奔放而清冽的氣味。吹得人神清氣爽。風中隱隱聞得一丁點馬脖子上鈴鐺的叮鈴之聲。遠遠的。像是誰唱著一首叫人愉快的歌曲。馬蹄踏在山野落花之上。亦有甘甜芬芳的汁液漫香滿路。我與他隔著一拳的距離默默並行。誰也不說一句。

山路口有大株的野芭蕉生長。明晃晃的陽光似瀑布飛灑下來。闊大的芭蕉葉如即把蒲扇湊在一起一樣巨大。在如金粉四散的陽光下。本就翠綠的顏色愈加濃翠盈盈。直要滴落下來一般。散發著生長健康的植物才有的青青的氣味。芭蕉樹中央有幾枝剛抽出的新葉。嫩黃的顏色新鮮地卷曲著。似幾支燃燒著的巨燭。地下長草中零零落落地開著幾枝丁香花。淡紫或淺藍的顏色。開得纖細柔和。如含羞帶笑的二八少女。

我見玄清含笑注目在芭蕉與丁香之上。不由也笑道:“芭蕉不展丁香結。同向春風各自愁。(1)王爺可在笑這個。”

他眸中含著清亮的笑意。“不知該誇娘子聰慧呢還是說娘子可怕。”

我的笑從心底滿滿漫出。“那麼王爺的意思是說我僥幸猜對了。”

玄清伸手拈起一朵紫色丁香輕嗅不已。“清正是想起這一句才笑。眼前雖然丁香與芭蕉同在。可是此刻清與娘子皆是心情舒暢。未見離愁相思。這句話實實是不應景了。”

我笑著指向懷中所抱的“長相思”。“有此物在此。也算不得不應景。這琴本就是叫‘長相思’的。”我看著他手指間的一朵丁香。輕輕道:“它很漂亮呢。”

玄清看花的眼神是憐惜的。回首向我清頤而笑:“的確很美。然而清並不打算贈與娘子。”

我笑言:“雖然我並不打算要。可是還是很想問問為什麼。”

玄清的目光從丁香移到我的臉龐。道:“丁香是相思甚苦的花朵。清不希望娘子如是。”

“我是修行之人。自然不會沾染相思。王爺多慮了。”我想起方才之事。目光定定落在他腰間。我道:“‘長相守’是貴重之物。王爺總這樣攜帶在身麼。”

“沒有”。他搖頭道:“隻是每次來這邊。才會帶上。”

我隱約猜到他話中的深意。不覺有些害怕。忙忙道:“王爺對太妃果然深有孝心。”

從前在宮中。他與我說到此間。從來都隻是點到即止。不留分毫尷尬。然而今日卻大異往常。徑直說了下去。“這隻是其一”。他的目光倏忽一亮。淡然道:“是因為‘長相思’在你這裡。”他說的這樣平淡而從容。仿佛是理所應當的事情。

他這樣的心腸。難道不知道不能隨意對我說麼。

我掩飾這笑笑。彆過臉去。道:“王爺實在有趣。為‘長相守’而來尋‘長相思’。”

玄清的目光似漫天滿地灑落的陽光。叫人籠罩其間無處可逃。他認真道:“清是‘長相守’的主人。來尋‘長相思’的主人。”

我抱住“長相思”的手心冒出潮濕的汗珠。扣在琴身之上有膠凝的質感。我避無可避。臉上倏然紅了。訕訕道:“王爺真會玩笑。”

他無奈地看著我。良久道:“你知道我不是與你玩笑。”

我硬一硬心腸。驟然抬頭盯著他。冷然道:“可是我。隻能當王爺是玩笑。”

他並不逼視我。隻淡淡凝眸於我。道:“從前你是宮中的寵妃。現在已經不是了。所以。我說的並不是玩笑。你要當作真話來聽。自你從清涼台留了一張紙不告而彆。我怕你傷心為難。忍耐著不去尋你。可是你曉得我心裡有多難過。芭蕉不展丁香結。同向春風各自愁。我不曉得你是否與我一樣。可是於我而言。因你那一句‘感郎千金意。慚無傾城色’。這年春天怕是我有生以來最難捱的春天了。”

他說的話頃刻就把我逼急了。我拂袖道:“我從前是宮中的寵妃。那麼今生今世哪怕被逐出宮牆亦脫離不了宮廷的影子。”我的眼角生生有酸澀的淚意漫出。我死死忍住。“人非草木。王爺的心意我並不是不曉得。隻是齊大非偶。莫愁是從宮裡出來的殘軀。實在不願和皇室貴胄再有沾染。糾纏不清。”

“因為你曾經是他的妃子。而我也出身宮廷。所以。你不能接受我。”他看著我。眼中無限痛惜與憐愛。“我隻問你一句。昔年在宮裡。可曾有一日過得平安喜樂。”

平安喜樂。我心中驟然一痛。每一日。每一刻。哪怕有著玄淩浩大而隆重的寵愛。我過著的哪一日。不是刀鋒噬血。如履薄冰。

平安喜樂。那是想也不敢想的。

我隻求我能活著。活得好一些。

他怔怔道:“我遇見你的每一次。你何曾真心開懷過。連哭。也要極力忍耐著。”

那麼多年的苦。那麼多年的爭鬥。我的傷心和失落。隻有他真真切切地目睹過。撫慰過。

我的心意灰涼。唏噓道:“即便沒有宮裡那段日子。過去和如今。到底也不一樣了。”

玄清迫牢我的眼眸。叫我無處可躲。他問我:“過去和如今有什麼不同麼。”

簌簌淚光的迷蒙之中看去。其實他和玄淩長得並不像。玄淩的棱角有帝王的森冷。而玄清。是溫潤如玉的線條和氣度。我幾乎要落淚。“怎麼會不同呢。過去……我已沒有當日的小兒女心腸了。”

他打斷我的話。切切道:“過去。你是甄家的千金小姐。容顏如玉;如今。你是我皇兄逐出宮闈帶發修行的女子”。他迫近我。他的氣息那樣近。兜頭兜臉包裹著我。“可是無論過去還是現在。撇開在宮裡那段日子。你都是自由之身。可以去和任何人在一起。從前和現在。一切並沒有不同。不同的。隻是你的心。”他的話泠泠如水滴石穿的聲音。一記一記敲在我心上。“從前我認識的那個驕傲勇敢、無所畏懼的甄嬛哪裡去了。”

“哪裡去了。”我低低自問。亦像是問他。心裡的種種委屈和痛苦終於噴薄而出。“她死了。那樣的甄嬛早已經在家破人亡的那時候就死了。現在活著的這個。叫莫愁。是甄嬛留下的一副軀殼。再不是你認識的那個甄嬛了。”

我一字一字把積在心裡太久的話擲地吐出。忽然有一瞬間空洞和軟弱。踉蹌幾步。抵在石壁上。大口喘息。

他的笑容。在淒楚中綻放出一點點的歡喜。那歡喜看起來這樣溺水人的稻草。他說。“你方才說人非草木。那麼孰能無情。你心裡也是有一點點喜歡我的。是不是。就如那一天。你會叫我的名字。”

我拚命搖頭。搖得自己也頭暈了。仿佛隻有這樣。才能肯定自己的言語。“王爺誤會了。因為多年來王爺對我種種照拂。人非草木。我自然明白王爺對我的心意。可是明白歸明白。我對王爺。卻隻能是當個知己。若因為那日我冒失叫了王爺的名字叫王爺誤會。那麼是我的過失。”

他的熱情像燭火一般一分一分的消減下去。我抵在石壁上。硬聲道:“王爺曾說。有女如雲。匪我思存。沛國公家的小姐雖然德行出眾、嬌美無儔。你卻偏偏不喜歡。那麼今日恕我冒犯說一句。有女如雲。匪我思存。這句話當真是十分好。而我對王爺的心思也是一樣。王爺雖然貴為天家之子。天潢貴胄、近宗親王。文才武略俱是淩於眾人。可是我甄嬛……”我硬一硬心腸。泠然道:“可是我甄嬛。卻也偏偏不喜歡。”

石壁冰冷而光滑。堅硬地硌在背心。背心上一陣涼一陣燙。仿佛生著一場大病。可是頭腦中。卻是冰涼冰涼的。那樣涼。仿佛小時候玩雪。將手掌浸在冰雪之中。涼到針刺一般的麻木。

他的呼吸急促著。漸漸沉重起來。那一呼一吸間的沉重與滯緩。絕望地衝擊在我的心間。他的眼神仿佛受了傷的獸。冰涼地絕望著。

我多麼害怕看他。多麼害怕。我用力彆轉頭去不去看他。可是他這樣的眼神。幕天席地。我如何逃得開。我被他這樣的眼神望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空虛汩汩湧上來。仿佛整顆心都被掏得空空的。再也無法填滿。我的手指微微戰栗著。我怕被他瞧見。牢牢藏在身後。用力蜷縮成一團。

他的神色漸漸冷寂了下來。良久。他把丁香彆在自己衣襟之上。苦笑道:“你這般說。那麼這朵相思甚苦的丁香。看來便要屬於我了。”

我狠狠心說完。踉蹌奔出。卻不覺也是清淚漫盈於睫了。

(1)、出自唐代李商隱《代贈》。全詩為:樓上黃昏欲望休。玉梯橫絕月如鉤。芭蕉不展丁香結。同向春風各自愁。原詩是一首七絕。寫思婦之離愁。這兩句是說。芭蕉的蕉心沒有展開。就像丁香的花蕾一樣含苞不放。同是春風吹拂。而二人異地同心。都在為不得與對方相會而愁苦。比喻愁思鬱結.思念甚切的離愁彆緒。這既是思婦眼前實景的真實描繪。同時又是借物寫人。以芭蕉喻情人。以丁香喻女子自己。意境很美。含蘊無窮。曆來為人所稱道。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