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匆促離開。玄清必然是曉得的。然而。他沒有來尋我。
我感謝他這樣的懂得。因為這懂得。哪怕我選擇與他保持距離。亦能獲得稍稍的平靜。在平靜裡麻木我混亂的心。
歸去時。淩雲峰的禪房也被槿汐收拾得整齊妥帖。庭前栽花植樹。欣喜迎接病愈歸來的我。
日子便過得這樣波瀾不驚。隻是在這波瀾不驚裡。我有越來越多的時間倚在窗台上發呆。常常就是一個黃昏或是一個清晨。精神稍稍好些的時候。我把從清涼台收集來的夕顏花的種子細心播入泥土。眼看著它們抽出淺綠鵝黃的芽絲。
槿汐微微歎息著。陪伴在我身邊。終於一天。她問:“娘子自從清涼台養病回來。好像人都不一樣了。”
我看著新生的嫩葉一星一星嫩綠地綻放在枝頭。輕輕道:“病了一場。或許又消瘦了。”
槿汐無聲地凝視我。“在清涼台上。可是發生了什麼事。”
我倦倦地微笑。“槿汐。什麼都沒有。”
槿汐道:“若真沒有。怎麼溫大人如今常常來了。而王爺。卻不曾再踏足呢。”
如她所言。溫實初的確是常常過來看我。
他的手搭在我的脈搏上。溫和道:“你的身體已經好多了。隻是精神還差。不如常出去走走散心吧。”
我縮回手。放下衣袖。他默默看著我。“嬛妹妹。我總覺得從清涼台回來後。你一直鬱鬱寡歡。”
我抬一抬眼皮。道:“我的鬱鬱寡歡不是從今天才開始。何必要扯上清涼台呢。”
他默然。眼角含了一縷關切。也有一絲欣慰。“或許是我多心了。可是你離開了清涼台。於你來說。也是一件好事。”
“好事。”
“不錯”。溫實初的目光有一絲我難解的複雜。“我總覺得。清河王是一種危險。讓人易受蠱惑。你還是不要和他接近為好。”
“蠱惑。”我淡然而笑。“你是擔心我被他蠱惑麼。”
“不不不”。他擺手。“我隻是為你著想而已。並不是那樣的意思。”
我慵懶地伏在桌上。手指輕輕撫摸著瓶中供著的一枝桃花。淡淡道:“無論你是什麼意思。我都不會在意。”
桃花開的夭濃多姿。我忽然覺得厭倦。紅豔的花朵。如何抵得上綠梅的清雅怡人呢。
這樣想著。任由桃花開桃花落。這一年的春天。就這樣過去了。
暮春中某一日。已是落花紛紛。餘香墜地的時節。這一日我心情不錯。又想起“長相思”的琴弦損壞後一直放在舒貴太妃處修整已快一年。算算時間。想來也該修好了。於是便起身去看望在安棲觀中修行的舒貴太妃。
卻不想推門進去。迎麵看見的卻是玄清。正負手立在舒貴太妃身邊。興致盎然地說著什麼。他的身影這樣猝不及防地閃進我的眼簾。有一瞬間屏住了呼吸。我與他。已經三個月不曾見了啊。
清涼台與我的住處並不十分遠。我暗暗想。想見的時候天天可以見。一旦刻意避開。這麼近的距離也可以是天涯兩隔的。
這麼想著。不由心下一驚。腳步便停滯了。正想悄然退去。然而積雲卻看見了我。笑吟吟迎上前來道:“娘子好久沒來了呢。”
玄清聞聲轉頭看我。唇邊已蘊上了如碧海晴空一般的闊朗微笑。朝我頷首示意。心底無聲地想著。一彆三月。他竟然清臒了不少呢。
我不好再退。於是亦迎上去。向舒貴太妃福了一福。方回首向他一笑。
太妃招手向我笑道:“今天天氣好。你也難得願意出來走走。”這樣閒聊幾句。三人並立於**。閒看庭中落花委地無聲於菁菁漫漫的芳草之上。轉首但見玄清負手站著。長身玉立。神情恬淡平和如斯。心中亦覺得十分寧靜。
良久。舒貴太妃笑道:“好久沒有這樣安安靜靜賞賞落花了。”
我淡淡笑道:“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倒是比春花更可賞些。”
玄清微微注目於我。很快又恍若無事一般轉開了。
舒貴太妃含笑拈了一朵落花在手。柔緩道:“這樣落花時節。聽著花落無聲。倒想聽一聽琴呢。”她說著喚積雲去內堂。向我道:“上次損壞了的琴弦已經修好了。你也正好試試稱不稱手。”
自從上次弦斷以來。我總有年餘不複彈琴了。
玄清的笑意徐徐漫上他眼中。我的目光被他牽動。停留在他腰間。心下一暖複又一涼。果然。他的絞金鎖絲腰帶上正彆這那把名為“長相守”的笛子。
萬一……
我“萬一”的念頭還未全冒出來。他已經道:“正好。兒子隨身攜帶著‘長相守’。可以與娘子同奏一曲。”他坦然向我道:“昔年與娘子合奏《長相思》之事。清時時記得。娘子琴技甚好。”
我故意不去看他。隻向舒貴太妃謙道:“‘長相思’的舊主人在此。我怎麼敢誇口自己的琴技呢。當真是班門弄斧了。至於與王爺合奏一事。也是多年前的事了。王爺不說。我都幾乎忘了。”
玄清的目光微微一黯。仿佛是明亮的燭火被勁風一撲。隨即也隻是如常。
舒貴太妃神情一動。如醉如熏。溫婉笑道:“先帝去世之後。我也再不碰‘長相思’。這合奏之音。再也不曾聽聞過了。”
我尋辭推諉道:“佛門之地。彈琴奏樂怕是不太合適罷。”
積雲在旁勸道:“太妃與娘子不過是帶發修行。王爺也是個富貴閒人。既然三人都通樂理。又不是在這觀裡作靡靡之音。其實也是無妨的。”
玄清的神色望向我。似是征詢。我心下雖然不忍拒絕。然而理智自存。也不允許自己答允。
我正要說話。舒貴太妃的神色已經轉為如青瓦薄霜似的憂戚。道:“那麼。甄娘子。請全一全我這個未亡人的心願吧。有生之年。我很想再聽一聽‘長相思’與‘長相守’齊發齊奏的妙音。”
她的琥珀色的眸中已盈然可見淚光。我再不忍拒絕。於是道:“好。”
玄清注目於我。和言詢問:“奏什麼好呢。”
我微一凝神。嫋嫋浮上心頭的卻是那一日。我在棠梨宮中彈琴疏解心事。那半闋無力繼續的《長相思》。卻是他在遙遙的偏殿外應接了下去。於是脫口而出:“《長相思》吧。”
不料話一出口。他也是興衝衝說出這樣一句:“《長相思》可好。”
舒貴太妃莞爾而笑。“你們倆的心意倒是相通啊。”
我微微臉紅。頗覺得有些不自在。忙笑著道:“隻因琴名‘長相思’。是而我與王爺到想到了此處。”
他亦道:“母妃最愛取笑。我與娘子倒不是什麼心意相通。不過是應景而生情罷了。”
舒貴太妃笑道:“十分好。我雖然不太通文墨。李青蓮的《長相思》還是知道的。不如就這一首好了。”
我應聲而允。調一調弦試音。方緩緩舒袖撥了起來。同一瞬。他的笛聲亦悠悠輕揚而起。清曠如幽泉一縷。脈脈沁如人的心房。
這樣熟悉的笛聲。我最初的不自在在那一瞬間被他的笛聲無聲無息地安撫了下去。舒貴太妃側耳傾聽。似是十分入神。我彈完一闋。聽得他的笛聲並無停滯歇微之意。微一轉頭。卻見他揚眸向我淺淺一笑。我一凝神。轉瞬已經懂得。曲調又隨著他的笛音轉了上去。從頭再來一次。
卻聽一把溫婉的女聲隨著我與他的合奏輕聲拍著唱和道:
長相思。摧心肝。日**儘花含煙。月明如素愁不眠。趙瑟初停鳳凰柱。蜀琴欲奏鴛鴦弦。此曲有意無人傳。願隨春風寄燕然。憶君迢迢隔青天。昔日橫波目。今為流淚泉。不信妾腸斷。歸來看取明鏡前。
長相思。在長安。絡緯秋啼金井闌。微霜淒淒簟色寒。孤燈不明思欲絕。卷帷望月空長歎。美人如花隔雲端。上有青冥之長天。下有淥水之波瀾。天長地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
這樣哀怨迷惘的曲子。笛聲幽幽縷縷。卻無幽咽哀怨之情。連我的琴聲。亦隻覺剔透明朗而不凝滯。而舒貴太妃的歌聲。情思悠悠。卻不淒淒。
一曲終了。隻覺得心頭舒暢。什麼心事也隨著曲聲傾倒儘了。
舒貴太妃含笑如迎風花蕊。頷首道:“自先帝去世後。很久沒有再聽到‘長相思’與‘長相守’合奏的聲音了。你們倆卻很不辜負這雙琴與笛。”
我含笑謙道:“年餘不彈琴了。手勢難免有些生疏。幸好還不算玷汙了太妃的耳朵。”
太妃含情望向一雙琴笛。愛憐地輕輕撫摸過琴身。笑吟吟道:“很好。今日一聽我總算放心了。從前不過以為你貌美聰慧。皇帝才把‘長相思’賜予你。我還擔心了好幾日。若你是那琴藝粗陋的。那可當真是辜負了我的‘長相思’。如今聽過我竟要為此琴大喜。算是有一個相得益彰的好主人愛惜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