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浮雲蔽白日(2 / 2)

後宮甄嬛傳 流瀲紫 12968 字 6個月前

槿汐的笑容愈發明澈。“娘子心意已決就不會是一個人。奴婢和碧姑娘必定追隨娘子。可不知娘子要怎麼做。”

我斷了的指甲狠狠摳進手掌頭粗糙的刺痛。我一字字道:“清死得蹊蹺。我不能不理會。他去滇南之前曾和我說過。滇南乃兵家重地。又是大周一半糧草所在。赫赫向來虎視眈眈。常有細作混入。他的意外是滇南亂民所致還是赫赫所為都不得而知。更或許還和宮裡有關。但無論是哪一種。憑我眼下一己之力根本無法為他報仇。”我的思路異常清晰。“我肚子裡這個孩子注定了是遺腹子。可是清河王一脈不能因我而終止。這個孩子。我一定要給他一個名分好好長大。還有我的父兄。從前我步步隱忍隻為能保他們平安。可是如今哥哥生生被人逼瘋了……佳儀又近在眼前。我不能眼睜睜瞧著他們……”

我切齒。沒有再說下去。槿汐已經明白。低低驚呼。“娘子要做到這些。天下隻有一個人可以幫娘子……”

“不錯。”我的目光在瞬間淩厲如刀鋒。唇齒間沒有絲毫溫度。連我的心。也是沒有溫度的。

我默然無語。玄淩。這個記載著我曾經歡樂與榮耀、痛苦與絕望的名字。這個本以為再也不會重遇重對的名字。重又喚起我對被埋葬在深宮幽歌、情愛迷離的那段胭脂歲月的記憶。那一度。是我生命裡最好的華年。

大周後宮中婉轉承歡的寵妃。一朝也淪落為青燈中的緇衣棄影。如今重因這個名字而在內心籌謀時。我才驟然驚覺。我的命數。終究是逃不出那舊日時光裡刀光劍影與榮華錦繡的傾覆的。

我抑製住心底無助的蒼茫。緩緩道:“清告訴我。他曾在夢裡喚我的名字。雖然沒有十分把握。但我會儘力去做。我要用他的手、他的權來報仇、來保護我要保護的。”

槿汐深深抽了一口涼氣。道:“這條路險之又險、難之又難。娘子可想清楚了麼。”

我輕輕一嗤。冷道:“你以為我還有路可以退麼。”我抑製不住心頭的悲切。“他已經死了。我這一己之身還有什麼可以顧忌的。”

浣碧猛地抬頭。眸中閃過一輪精光。驚道:“小姐要和皇上重修舊好麼。隻是小姐若和皇上隻此相會。縱有幾夕歡愉可以瞞天過海。但若驚動宮裡。有人動了殺機。咱們隻能坐以待斃。”

心中有犀利的痛楚翻湧不止。我平一平氣息。緩緩吐出兩字:“回宮。”

浣碧語氣微涼。如雨雪霏霏。“眼下回宮中是最好的法子。隻是小姐要怎麼做。誠如小姐過去所說。大周的廢妃都是老死宮外。無一幸免。”她的語氣心疼而不忍。“皇帝這樣對小姐。小姐還能在他身邊麼。況且小姐一旦回宮。是非爭鬥必定更勝從前。其中的種種難捱小姐不是沒受過。”

我低首。輕輕冷笑出聲。“要鬥麼。我已經是死過一次的人了。怎麼還會害怕這樣的鬥。即便要鬥死在宮中。隻要保得住我要保的人。我什麼都不怕。”我停一停。“要重修舊好不過是個盤算。如何做的不露痕跡、做得讓他念念不忘才是最要緊的事。”

浣碧臉色雪白。淚痕中微見淩厲。咬唇道:“浣碧此生是不嫁之身。小姐去哪裡我便跟去哪裡。”

我沉默著不再做聲。一口一口吞下槿汐為我拿來的食物。滾燙的粥入口時燙得我幾乎要落下淚來。然而。我不會再哭。

槿汐服侍我服下一劑安神藥。輕聲道:“娘子好好睡一覺吧。睡醒了要籌謀的事多呢。”

我閉眼。我要好好地睡一覺。此覺醒來。恐怕再也不會有好睡了。

溫實初來時。我也不對他細說。彼時我正對鏡自照。輕聲道:“我很難看。是不是。”

他微微驚愕。不明白我為何在此時還有心情關注自己的容顏是否姣好。然而他依舊道:“你很好看。隻是這兩天氣血不足臉色才這樣黯淡。”

我淡淡道:“我有著身孕。氣血不足對孩子不好。勞煩你開些益氣補血的藥給我。還有。從前的神仙玉女粉還在麼。”

他更吃驚。“好好的怎麼想起神仙玉女粉來了。”

浣碧在旁道:“小姐決意要把孩子生下來。可是小姐現在這樣憔悴支離。生下來的孩子怎麼會好看呢。所以要吃些益氣補血的吃食。再用神仙玉女粉內外兼養。”

溫實初靜默片刻。喜道:“你肯好好的就最好。益氣補血尤以藥膳為佳。我會每日配了來給槿汐。”他的聲音沉沉而溫暖。“這些都交由我去做。你安心調養就是。”

我淡淡道:“那些益氣補血的藥膳要見效的快才好。我最討厭見著自己病怏怏的樣子了。”見溫實初離去。我向浣碧和槿汐道:“先不要叫他知道。”

兩人低低應了一聲“是”。浣碧輕聲道:“若溫大人要知道小姐有這個打算。隻怕要跳起來攔著小姐了。”

我低低“嗯”一聲。“何必叫他自尋煩惱。”

因著槿汐說“桃花可以悅澤人麵。令人好顏色”。彼時又是春上。百花盛開。庭院裡一株老桃樹開得燦若雲霞。於是槿汐與浣碧日日為我搗碎了桃花敷麵。溫實初讓槿汐摘了桃花、杏花和槐花來熬粥。又日日滾了嫩嫩的烏雞讓我吃下。

玄淩一向愛美色。這也是我賴以謀劃的資本。以色事他人。再不甘。也要去做。

如此十餘日後。哪怕心的底處已經殘破不堪。容色到底也是恢複過來了。

我黯然想道。原來人的心和臉到底是不一樣的。哪怕容顏可以修複。傷了的心卻是怎麼也補不回來了。任由它年年歲歲。在那裡傷痛、潰爛、無藥可救。

浣碧有時陪我一起。會有片刻的怔怔。輕輕道:“小姐那麼快就不傷心了麼。”

我惻然轉首。“浣碧。我是沒有功夫去傷心的。”我低頭撫摸著小腹。“在這個孩子還沒又顯山露水的時候。我要把所有的事情都辦妥。”

浣碧歎息一聲道。繼而軟軟道:“我明白的。”

夜間槿汐服侍我梳洗。柔聲道:“今日浣碧姑娘的話娘子彆太放在心上。”

我道:“我清楚的。她的難過並不比我少。”

槿汐輕輕歎了一聲。道:“娘子的傷心都在自己心底呢。有時候。說不出來的傷心比說得出來的更難受。”

我黯然垂眸。“或許浣碧覺得。我的傷心並不如她。我對清的感情也不如她。”我伏在妝台上。軟弱道:“槿汐。有的時候甚至連我自己也這樣覺得。”

槿汐攏一攏我的鬢發。語氣和婉貼心。“浣碧姑娘的傷心是為了自己再看不到王爺。而娘子。卻是傷心得連自身都可以舍棄了。”

夜色似冰涼的清水湃在臉上。我苦笑道:“槿汐。你看我又一味傷心了。”我屏息定神。“這不是我能傷心的時候。你得和我一起想想。這宮裡有沒有能在皇上麵前說得上話的人。”

槿汐默默凝神片刻。眼中忽然閃耀過明亮的一點精光。她的聲音執著而堅毅:“唯今能在皇上麵前說的上話的隻有李長。他從小陪伴皇上長大。最清楚皇上的性子。娘子如今要設法回宮。就一定要有碰的上皇上的機會。”

我神誌清明如閃電照耀過的大地。“你的意思我清楚。我要回宮。必定得要人穿針引線。我本來是思量著能否找芳若。”

槿汐思慮片刻。道:“不可。芳若如今在太後身邊侍奉而不是在皇上身邊行走。一則傳遞消息不方便。二則不能時時體察皇上的心意。萬一提起的時候不對便容易壞事。”

我的容色在燭光下分外凝重。“不是芳若。那便隻有李長。我在宮中時雖給了李長不少好處。可如今我落魄至此。回宮的機會微乎其微。李長為人這樣精明。怎會願意出手幫我。”

槿汐神色冷清而理智。“即便李長不肯幫。咱們也一定想法子要他幫。不僅安排娘子與皇上見麵需要他。以後種種直至回宮都需要他。”我很久沒有見到這樣的槿汐了。我甚至覺得。這樣在宮中時就事事為我謀劃的槿汐才是我最熟悉的槿汐。她道:“皇後若知道娘子懷著身孕回宮是一定要想儘辦法阻攔的。或許還會把娘娘懷孕的消息瞞了下來。太後如果不知道娘子有孕。那麼對娘子回宮的態度也就會模棱兩可。即便太後知道了。關心子嗣要把娘娘接回宮去。皇後若使出什麼法子要耽擱下來也不是不能。而宮中的美人繁花似錦。皇上若一時被誰迷住了忘記了娘子。奴婢說是一時。隻要有一時皇上對娘子的關心放鬆了。那麼皇後就有無數個機會能讓娘子‘無緣無故’沒了這個孩子。如果真到了那個時候。娘子是經曆過的。皇上有多麼重視子嗣。沒了肚子裡這個孩子。娘子真是連葬身之地也沒有了。”她的喉頭閃出一絲決絕的狠意。“所以。娘子現在在宮外。要讓皇上想起來要見娘子。將來要讓皇上時時刻刻惦記著要把娘子接回宮去。時時刻刻惦記著娘子和娘子腹中的孩子。最好的辦法就是有一個皇上近身的人可以隨時提醒皇上。那個人。。就是李長。而收買李長最好的辦法。不是金帛也不是利益。”

我隱約猜到了些什麼。心下不禁漫起一點惶恐。原本是一點。但是隨著槿汐臉上那種淒清而無奈的笑意越來越深。我的惶恐也一點一點擴散地大了。我緊緊地握住她的手。“槿汐。你要做什麼……”

槿汐的手那樣涼。我的手是溫暖的。卻溫暖不了她的手。我恍惚記起從前在太後宮。太後抄佛經常用的那支毛筆是剛玉做成的筆杆。堅硬而光滑。冷意就那樣一點一點沁出來。冬日裡握著寫上片刻。就要取手爐來渥手取暖。槿汐嘴角漫起一點心酸的笑意。“內監是身子殘缺的人。不能娶妻生子是一輩子最大的苦楚。多少錢財也填埋不了。所以他們常常和宮女相好。叫做‘對食’(1)。就當聊勝於無。也算是安慰彼此的孤苦。”

我身上一個激靈。幾乎不敢置信。背心的冷汗涔涔冒出來。我大聲道:“槿汐。我不許你去為我做這樣的事。”

槿汐的身影那樣單薄。她淡淡道:“這是最好的打算了。奴婢雖然已經年近四十。但也算不得十分老。李長垂老之輩不喜年輕宮女。亦要個能乾的互為援引。何況奴婢與李長是同鄉。剛進宮時多受他照拂。多年相識。他也未必無意。奴婢願意儘力一試。”

我幾乎想也不想。就要拒絕。“槿汐。你跟著我已是受儘了旁人沒受過的辛苦。現下還要為了我……”我說不下去。更覺難以啟齒。隻得道:“‘對食’是宮中常見的事。內監宮女私下相互照顧。隻是他終究不是男子。你……”

槿汐緩緩撥開我的手。神色已經如常般鎮定了。她道:“這條路奴婢已經想的十分明白了。娘子再勸也是無用。槿汐身為奴婢。本是卑賤不得自由之身。如今就當求娘子給奴婢一個自己做主的機會吧。至於以後……不賭如何知道。萬一幸運。李長就是奴婢終身的依靠了。”

月色透過薄薄的窗紙映在槿汐臉上。她的容色白得幾乎如透明一般。一點血色也沒有。她緩緩站起身子。輕輕拂一拂裙上的灰塵。轉身向外走去。

我驚呼道:“槿汐。你去哪裡……”

槿汐轉身微微一笑:“李長在宮外有座外宅。奴婢知道在哪裡。也有把握能見到他。”

我清楚她這一去意味著什麼。苦勸道:“槿汐。你實在不必這樣為我。咱們總還有彆的法子。是不是。”

槿汐隻是一味淺淺的笑。“娘子回宮本就對李長無害。若得寵。更是對他有益。再加上奴婢。娘子放心就是了。”她撥開我拉著她的手。輕輕道:“娘子說自己是一己之身。沒有什麼不可拋棄。那麼奴婢早就是一己之身。更沒有什麼可以害怕。”

她再不理會我。慢慢走到屋外。月色如慘白的一張圓臉。幽幽四散著幽暗慘淡的光芒。屋外群山如無數鬼魅怪異地聳著的肩。讓人心下淒惶不已。

我第一次發現。槿汐平和溫順的麵容下有那麼深刻的憂傷與哀戚。她緩緩離去。一步步走得極穩當。黯淡月光下她的身影被拉得又細又長。那麼漆黑的影子。牢牢刻在了我心上。

注釋:

(1)、對食:原義是搭夥共食。指宮女與宮女之間。或太監與宮女之間結為“夫婦”。搭夥共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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