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誰話塵煙綺年事(2 / 2)

後宮甄嬛傳 流瀲紫 10349 字 6個月前

玄淩輕輕接過。隻望著那微微冒著熱氣的乳白色發怔。氤氳的熱氣撲在他臉上。有深入骨髓的哀慟與思念。“昔日在昭陽殿中。純元最喜晴好天氣坐在長窗下飲這一碗杏仁茶。她生性不喜奢華。連甜點亦喜歡這道常見又普通的。昭陽殿裡用的是淺淺明藍色的軟煙羅。薄得如蟬翼一般。日光落在靠窗而坐的她身上。仿佛衣袂裡處處都有陽光流出。”他一手端著杏仁茶。一手輕輕拂上儀元殿的軟煙羅窗紗。癡惘道:“就是這樣的顏色。”眾人不敢出聲相勸。良久。玄淩輕輕啜飲一口。徐徐道:“連味道都與當年一模一樣。略帶苦味。回味清甜。”

“甜杏仁用熱水泡。加爐灰一撮。入水侯冷即捏去皮。用清水漂淨。再量入清水。如磨豆腐法帶水磨碎。用絹袋榨汁去渣。以汁入調、煮熟。加白糖霜熱啖。或兌牛乳亦可。配以芝麻、玫瑰、桂花、枸杞子、櫻桃等佐料。先皇後不喜過甜食物。除甜杏仁外亦加少許去皮苦杏仁。因而入口略苦。回味清甜。”

這聲音沉重而略帶澀意。如數家珍一般緩緩道出。眾人轉首。正見端貴妃立在門邊。錦繡簾帷前的她身形單薄如一縷剪影。仿佛禁不住風一般輕輕顫動。眸底盈盈含淚。不知何時。她亦來到。

玄淩頷首。招手示意她近前。道:“是了。當年純元曾把杏仁茶的製法教給你。宜修亦曾學過。”

端貴妃聲音清冷中透出一絲悵然。“是。後來純元皇後有孕。一切飲食皆由她親妹妹。當時的貴妃檢點過才能入口。”端貴妃曼步進殿。端過杏仁茶輕輕一嗅。舉袖掩住口鼻。靜靜道:“皇上。這杏仁茶是滋補益壽的佳品。可若用得不好也是殺人的利器。”

玄淩不覺失色。“什麼。”

我輕輕頷首。“鸝妃是死於服食杏仁過多。純元皇後有孕。怎可服食杏仁茶。”

端妃搖頭道:“鸝妃自裁所食的杏仁毒性頗大。而杏仁茶所用是京師附近特產的甜杏仁。反複泡製。斷無毒性。隻是孕婦不過分多食便好。”窗外雨疏風驟。春寒刺骨。恰如端貴妃此時言語。亦如長針深深刺入骨髓般疼痛。貴妃言語安靜。“莊敏夫人。你可還記得六王的小王子予澈生下來時身帶青斑。”

蘊蓉頷首。“是。那日我在柔儀殿陪隱妃和淑妃說話。曾與淑妃親眼見到小王子身帶青色瘢痕。乳母說過。是因為靜妃產子前服食鶴頂紅。劇毒侵體。孩子身上也會有痕跡留下。所幸靜妃動了胎氣很快生下孩子。所以孩子身體無礙。”

端妃轉首瞥見衛臨。“正好你在。本宮問你。胎兒身帶青斑有何原因。”

衛臨甚少見端妃如此端肅鄭重。不敢馬虎。忙道:“胎兒在母腹中受驚。或是被些寒涼藥物緩緩侵入。便會身帶青斑。若此性寒藥物用得久了。孩子長期受寒。便會胎死腹中。醫者皆知。死胎比小產更傷身。胎毒會慢慢反至母體。母體本就為寒毒所侵。又遭胎毒反噬。極是傷身。殞命者也甚多。”

端貴妃麵色沉重。“既是服食寒涼藥物。身懷六甲之人自己會不會知道。”

“孕婦自己會覺得腹中發涼。手足無力。腰肢酸軟。但這些症狀有孕中多思受驚極為相似。並非如山楂、紅花等物侵體後較為明顯。若非細察。不容易發現。”

端妃點點頭。也不多言。隻喚道:“吉祥。”

吉祥聞聲上殿。手中朱漆螺鈿盤上托著小小一個八仙蓮花白瓷碗。碗中熱氣嫋嫋。芳香撲鼻。正是一碗杏仁茶。吉祥端至玄淩麵前。端妃低低道:“皇上嘗一嘗。這碗杏仁茶和方才崔尚儀那碗有何不同。”

玄淩不知就裡。然而端貴妃素來穩妥凝重。玄淩也不多問。舉起銀匙各喝了一口仔細品味。然後搖一搖頭。表示並無差彆。端貴妃又道:“衛太醫試試。”

衛臨推辭不過。隻得各舀了一勺喝下。他蹙眉品味良久。似是不能確定。又再品了一次。須臾。大約是有了十足把握。衛臨道:“回稟皇上。崔尚儀所製是加了苦杏仁的。而貴妃娘娘端來的一碗則是加了少許桃仁。兩者苦味相近。若非細辨。斷斷分不出來。”

端妃撂開碗盞。端然肅穆道:“皇上慣常吃杏仁茶都不能分辨。若非醫者。如何能辨。”她一指吉祥盤中的杏仁茶。問衛臨道:“若有產婦不知。每日所食的杏仁茶都是加了少許桃仁粉。便會如何。”

衛臨大驚失色。忙跪下道:“若真產婦天長日久服食少量桃仁。孩子縱然在腹中長大。也會胎死腹中。生下的死胎會身帶青紫瘢痕。”

空氣裡是死水一般的沉默。所有人像是寒冬臘月被凍在了結了厚厚冰棱的湖水裡。隻覺寒意從骨縫間無聲無息滲入。玄淩額上青筋暴漲。原本清臒的麵容微微有些扭曲。隻唇角銜著一抹冰冷如利劍的笑。叫人不寒而栗。

蘊蓉似想起一事。問道:“若是偶爾還用芭蕉葉蒸煮食物呢。”

衛臨冷汗涔涔。忍不住舉袖去擦。“若與桃仁雙管齊下。胎兒必不能保。但若此間常有讓孕婦驚悸憂思之事發生。那麼極難察覺是桃仁與芭蕉之效。”

青銅麒麟熏爐臥在地上。熏爐孔內散著龍涎香的嫋嫋淡煙。那若有若無的青煙彌漫在空氣裡。似張開了一張無形的大網。兜頭兜臉將人蒙住。玄淩的眼神飄忽不定。靜默無語站了片刻。“甘氏與苗氏屢屢生事。純元因愧疚致使苗氏小產之事。常常驚悸夜不能寐。又要對兩位廢妃言行百般隱忍。其實非常辛苦。”

蘊蓉輕輕傍在玄淩身邊。聲線綿綿如寒針深刺。“表哥。那些隻是外因。真正原因乃是這些桃仁和芭蕉。寒性日積月累。才害死了純元皇後和嫡皇子。”

玄淩半邊麵孔被光線遮住。唯聽見遠處永巷傳來陣陣更鼓聲。大殿深處銅漏水滴的聲音越發清晰可聞。一滴。又一滴。似是要在心上砸出一個又一個坑。他的神色看不出任何異常。隻靜靜問:“月賓。你從哪裡知道這些事。”

“皇後被禁足。可是皇後殿中用度所費銀資不減。與內務府呈報之數有出入。臣妾忝居四妃之首。協理六宮。皇上命臣妾查處。臣妾不敢不用心。因而夜審皇後身邊繪春、繡夏、剪秋三人。不曾想審出銀錢數目不對之外。嚴刑之下繪春為求活命。吐出當日有人指使她以桃仁代替苦杏仁。謀害純元皇後。”她停一停。似要平息胸臆激蕩的氣息。“臣妾為防有失。再審剪秋與繡夏。剪秋受不過刑咬舌自儘。繡夏業已吐露實情。”

時間像是被寒氣所凝。過得格外的緩慢。玄淩一字一字吐出。“是誰。”

燭火燃得久了。殿中有些暗。隻有長窗裡透進一縷琉璃瓦上的雪光。籠在端貴妃沉靜似水的麵龐上。如聚雪凝霜一般。“純元皇後親妹。當今皇後朱宜修。”

大殿內恍若沉溺海底般寂寂無聲。側耳。幾乎能聽到沉香屑在香爐中迸裂的聲音。貴妃側目看我。“被朱宜修所害失子之人。淑妃不是第一個。也未必會是最後一個。”

聲音若能噬人。大約也如玄淩此刻一般。“朕記得。為保純元飲食周全。一應細節皆是宜修經手照顧。朕以為。姐妹情深。”

玄淩目眥欲裂。胸口起伏如海浪潮汐。蘊蓉眉梢眼角皆是雪亮如刀刃的恨意。“純元皇後如何登上後位皇上心知肚明。朱宜修焉能不恨。焉能不報仇奪位。彆看她素日恭謹。其實心腸陰毒。連親姐姐亦忍心殺害。”

玄淩一把推開她。大步流星出去。一壁吩咐李長。“隨朕去慎刑司。”

殿中複又寂靜下來。唯餘我與蘊蓉和貴妃。蘊蓉按一按鬢上串珠花翠。懶洋洋坐下。輕笑道:“淑妃。你猜皇上親審的結果會是怎樣。”

我立在窗下。向她會心一笑。“蘊蓉妹妹會心想事成。不費今日這番功夫。”

她睨我一眼。“淑妃倒是坐享其成。讓我與貴妃費儘口舌。”

“我與皇後結怨已深。皇上心知肚明。若我開口。反而不妙。”

蘊蓉笑吟吟看著麵容依舊沉靜的貴妃。“想來除了貴妃。無人說話能讓皇上這樣信服。”蘊蓉拍著手道:“也虧了淑妃的心思籌謀。借口月例用度之數不足才順藤摸瓜抓得出這些事。”

“舉手之勞而已。”我淡淡道:“放眼宮裡。哪怕是你我三人也好。誰宮裡沒有些個銀錢上的虧空。不過借個由頭而已。若非皇後已被禁足。咱們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的。”

“隻是……”蘊蓉按著心口。似是受了驚嚇了一般。“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我還是很怕呢。”

貴妃半晌無言。頃刻。靜靜道:“事涉純元皇後。如同在皇上心上插了一把刀一般。皇上斷不能忍。”她瞥我一眼。“真要謝。咱們得謝謝死了的安氏。沒她留下那句話。咱們至死都不能明白。”她揚一揚臉。吉祥上來扶住貴妃。貴妃披上竹葉青鑲金絲飛鳳大氅。輕輕道:“陪我去通明殿祈福吧。皇後欠下的債。還得了你的。還得了我的。也還得了蘊蓉的。唯獨還不了純元皇後的。咱們走吧。”

我應聲起身。緩步出去。蘊蓉清淩淩的聲音直逼上我的耳後。語不傳六耳。“淑妃答允我的。不會不算話吧。”

我的話雖輕。卻落地有聲。“我說過。我無意於皇後寶座。”

她滿意。“但願淑妃說話算話。”

夜色濃稠如墨。寒夜冷雨瀟瀟。遠遠望下去是紫奧城連綿沉寂的深宮重重。無數燈火浮蕩其間。似星海萬裡。綿綿無儘。我緊一緊身上一鬥珠暗紫妝緞狐腋大氅。依舊覺得陰冷寒氣磣人心肺。終究。。是高處不勝寒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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