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前盟今約共宜休(2 / 2)

後宮甄嬛傳 流瀲紫 9749 字 6個月前

怔忡的瞬間,“吱呀,,”一聲幽長,殿門被緩緩推開,龍頭拐杖一步一拄,落地聲悶如驚雷,太後便帶著那種疏冷的香氣拄著鎏金龍頭拐杖緩步踏進,

夜深而來,太後不過是家常石青緞大袖常服,繡著金絲柳葉湖藍紫葳大團花,顏色沉穩淡雅,秋香色雲緞長裙無聲委曳於地,壓裙的兩帶碧璽錦心流蘇下垂的線條平緩而筆直,和簡單的如意高寰髻間簪住的嵌珠雙龍點翠簪一般,連龍口的南珠流蘇亦紋絲不動,行動間並無生出一絲多餘的褶皺波瀾,襯得她姿態愈發高遠沉著,我暗暗歎息,這樣的氣度,若非數十年深宮曆練,怎會有這種玉堂高貴穩如泰山之氣,可笑市井之間演說高貴,什麼白玉為堂金做馬,出身將相深閨之家,總以為是金珠寶玉綾羅綢緞堆砌即可,那不過是世人溫飽之界上傖俗而溫暖的想象,真正的高貴氣韻,須得有曆經風霜後看淡世事的清遠才撐得住,

玄淩見太後親臨,忙起身相迎,我與蘊蓉亦不敢怠慢,叩身請安,

太後扶著玄淩的手在正中寶座上坐下,輕咳兩聲,緩緩問道:“廢後的詔書下了麼,”

玄淩一怔,畢恭畢敬道:“隻差一枚朱印,”

太後“嗯”了一聲,道:“哀家眼神不好,蘊蓉,你來讀給哀家聽聽,”

蘊蓉微微生了些許懼色,看我一眼,終究拿起詔書顫顫讀了一遍,

太後瞥她一眼,“聲音挺好,讀得也清楚,隻是不要發抖就是了,”太後轉首看我,“言簡意賅,應當是淑妃的手筆,”

我輕輕垂首,“是,”

太後滿麵沉痛,看向皇後的眼神難掩厭棄痛心之色,“淑妃倒是沒有誇大你的罪過,”她眉心一震,眸底有沉重的哀痛一閃而過,舉起拐杖便要往皇後身上打下,

龍頭拐杖乃赤金鑄龍首,金絲楠木為柄,質地堅硬沉重,一杖下去,皇後不死也成殘廢,

這變故來得太突然,蘊蓉驚得險險失手掉了詔書,皇後大驚之下麵無血色,卻也不肯躲避,挺直了脊梁打算生生受這一杖,

然而,拐杖終究隻停在了半中,太後用力往地上一拄,隻聽沉沉的一聲“咚,,”,回聲重重不絕於耳,似太後此時滿心的憤怒與痛心,太後再不看她,隻冷冷道:“當初要你入宮,是哀家錯了,”

皇後緩緩抬起頭,呼吸漸漸沉重而急促起來,那聲音如一擊接著一擊的鼓拍,絕望地敲打在耳邊,她含著一縷無望的笑意,“母後錯的不是迎我入宮,而不是不該同意迎姐姐入宮,既生瑜,何生亮,母後何等睿智,怎會不明白,”

許是殿內太空闊,太後的呼吸都帶著清冷而漫長的意味,“是哀家太看重了你們的姐妹之情,”

“姐妹之情,”皇後微微冷笑,那笑像是從胸腔底處蔓延上來的,帶著一絲窒悶的淒厲,“連肌膚之親的人都可以下手,姐妹之情也未必有多深厚,何況論起如何對待姐妹,我對母後的手段心悅誠服,”

太後衰老的麵頰蒼白如太液池凋儘的殘荷,玄淩一眼瞧見,厲聲喝道:“你怎可對母後放肆,”

皇後向著玄淩微微一笑,漆黑的瞳仁中已經失散往日的凝重光輝,仿佛是無窮無儘的空洞與絕望,緩緩念道:“夫惟乾始必賴乎坤成健順之功,以備外治,兼資於內職,家邦之化始隆,惟中壺之久虛,宜鴻儀之肇舉,愛稽懋典,用協彝章,谘爾攝六宮事嫻貴妃朱氏,秀毓名門,祥鐘世德,事朕年久,敬上小心恭謹,馭下寬厚平和,含章而懋著芳型;晉錫榮封,受祉而克嫻內則,褆躬淑慎,恂堪繼美於蘭帷;秉德溫恭,信可嗣音於椒殿,往者統六宮而攝職,從宜一準前規;今茲閱三載而屆期,成禮式尊慈諭,恭奉皇太後命,以金冊金寶立爾為皇後,爾其抵承懿訓,表正掖庭,虔修溫清之儀,恰歡心於長樂;勉效頻繁之職.端禮法於深宮,逮斯樛木之仁恩,永綏後福;覃繭館鞠衣之德教,敬紹前徽,顯命有龍,鴻麻滋至,欽哉,”(1)這是她當年的立後詔書,每一字都是她以心血以鮮血以性命換來,背誦如流,

太後置若罔聞,隻平心靜氣看向玄淩,“皇帝,差一枚朱印,那就是還沒有廢後,”

玄淩麵色一沉,態度愈加恭順,“母後,朱氏之罪無可饒恕,兒臣不能不廢了她以慰宛宛九泉之靈,還望母後不要勸阻,”

太後微微一笑,“你的話倒是說在了前頭,也好,你要哀家不要勸阻,哀家也無意勸阻,漏夜前來見皇上,隻是夢到了宛宛昔年之事,想來說給皇帝聽,”

玄淩神色一凜,道:“是,”

太後慈愛地撫一撫玄淩的肩膀,“你對阿柔的心,哀家一清二楚,想必她說過的話,你都還記得的,所以,哀家隻是提醒你,”太後咳了一聲,低沉道:“阿柔臨死之前,伏在你的膝上告訴你的話,你還記得麼,”

玄淩身子一震,又驚又愕,他麵色很快平靜下來,清晰道:“兒臣無有一日敢忘,隻是朱氏罪大惡極,”

冷風輕叩雕花窗欞,卷著草木被雨水浸透的濕冷氣息透過幽深的宮室,銅台上的燭火燃得久了,那燭芯烏黑蜷曲著,連火焰的光明也漸漸微弱了下去,一簇簇焰火在緋紅籠紗的燈罩中虛弱地跳動著,那橙黃黯淡的光影越發映照得殿內景象暗影幢幢,幽昧不明,

太後淡淡道:“哀家隻是問你,”

玄淩費力地咽下喉中壓抑的怨與怒,沉聲道:“當時宛宛氣息奄奄,伏在朕膝頭請求,”他閉上雙眸,一字一句皆分明道來:“我命薄,無法與四郎白首偕老,連咱們的孩子也不能保住,我唯有宜修一個妹妹,請四郎日後無論如何善待於她,不要廢棄她,”

四郎,四郎,當年便是她如此依依喚他,

太後綿長的歎息冷冷擊中我的肺腑,她道:“你親口答允了阿柔的,絕不廢棄宜修,”

玄淩憤聲喚道:“母後,”

“皇上,”太後生生壓製住玄淩的悲憤,“你若罔顧對阿柔的承諾,連她遺言也不聽從,來日黃泉相見,你還有何麵目去見她,”

玄淩麵目哀慟,不可自已,太後憐憫地看著他,口中嚴厲卻分毫不退,“你如今厭棄宜修,連名字也不願稱呼,口口聲聲稱她為朱氏,可你彆忘了,阿柔何嘗不是朱氏,你母後何嘗不是朱氏,哀家隻告訴你一句話,,,朱門不可出廢後,”

太後眼角餘光向我與蘊蓉身上冷冷一掃,“你們兩個最好也記得,”

我輕輕垂首,坦然答了聲“是”,

太後再不顧我,柔聲勸玄淩道:“阿柔素性聰慧,人道臨死心智最清明,宜修的所作所為她未必不曉得,所以才這樣苦苦哀求於你,宜修所為,,,哀家也容不下她,哀家勸你,隻是為日後與阿柔泉下相見留下餘地,不要教她魂魄不安,宜修的朱家也是阿柔的朱家,,,你彆枉費她一番苦心,”

玄淩隻是以深深的沉默相對,太後溫言道:“母後是行將垂死之人,我的話你大可不聽,隻是你要記得,你的母親是朱氏,你的發妻是朱氏,你身上也流著朱氏的血,”言畢,她扶住孫姑姑的手,吩咐道:“竹息,帶皇後回去,”

殿中極安靜,連沉香屑在香爐中融化的聲音亦清晰無礙,仿佛太後從未來過一般,蘊蓉猶自不甘心,握住他的衣襟苦苦哀求,“皇上,太後病糊塗了,您可不能糊塗,宮裡那麼多枉死的孩子,都是您的孩子,”

玄淩靜靜坐在座椅上,隻以沉寂而哀默的眼與我相對,

我的心,一分,一分,冷了下去,

次日,玄淩的旨意遍傳六宮,“皇後朱氏,天命不祐,華而不實,不宜母儀天下,念其乃純元皇後之妹,入宮侍奉日久,特念舊恩,安置於昭陽殿,非死不得出,淑妃攝六宮之事,貴妃、德妃協理六宮,欽此,”

不僅如此,玄淩命人取走當年封妃、封貴妃、立皇後的聖旨與後妃寶印、寶冊,吩咐內務府以最末流的更衣份例對待皇後,更曉諭六宮,“與朱宜修死生不複相見,”

恩斷義絕,隻留她皇後頭銜,

宮中紛紛議論,,,二朱繼寵,福極災生,後位動搖,人心浮動如潮,

而頤寧宮中的太後,在這樣紛亂而寒冷的初春,沉屙日重,

注釋:

(1)引用自乾隆冊封皇貴妃那拉氏為皇後的詔書,略作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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