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我從顯陽殿出來,已是夜半時分了,
大雨已停,空氣中絲絲清涼之意,蘊著花香清鬱,倒也清爽怡人,
我的步履,幾乎要粘在地上一樣沉重,雖然心事重重壓迫胸臆,卻也做好了所有的盤算,
殿外擠擠挨挨跪滿了各宮的妃嬪宮人,烏壓壓地叫人心慌意亂,幾個年輕得寵的妃嬪已經嗚咽著哭出了聲來,我心裡煩躁,放銳了目色冷冷一眼掃過去,見領頭哭著的正是玄淩從前的韻貴嬪,心頭立刻膩煩起來,我揚一揚臉,示意小允子上前,目光定定落在韻貴嬪身上,聲音裡陡然透出清冷來,“掌韻貴嬪的嘴,”
韻貴嬪猛地抬起頭,瞪住我道:“皇上病的這樣重,臣妾服侍皇上一場,連哭也不許哭一聲麼,”
我並不理會她,小允子走近一步,問:“請皇貴妃的意,打多少,”
我攏緊挽臂紗,道:“打到她不能哭為止,”
我的聲音並不大,語氣也不狠辣,但語中森冷的意味已經昭然若揭了,韻貴嬪正要爭辯,小允子哪裡還能容她再開口,早就一掌重重扇在了她嘴上,顯陽殿前懸著無數盞絹製的水紅燈籠,盞盞如鬥大,映著金黃燦爛的流蘇,照得地上光影離合,明亮裡的暗影子有些紅到慘淡的淒淒意味,
夜靜靜的,四麵裡的微風撲到人臉上,也並無寒冷的感覺,端貴妃領著諸位妃嬪一同跪著,偶然冒出一兩聲極力壓抑著的抽泣,像水池裡浮起的粉白泡沫,也迅速湮沒了下去,
小允子的手拍到韻貴嬪保養光潔卻花容失色的臉蛋上,清脆的劈劈啪啪聲像年節時放的一連串鞭炮,炸出一點點乾脆而激烈的聲響,在暗夜裡合著回聲聽來分外有震懾人心的效果,
我微微一動,珍珠密刺蘭花的挽臂紗便窸窸窣窣地擦出一點細微的聲響,我不疾不徐道:“皇上還沒殯天呢,你們就這樣著急著哭麼,給本宮牢牢聽著,一個都不許在這裡哭,全回自己宮裡去,”
到底是德妃、貴妃幾個膽大,悄悄上前,焦急道:“皇上到底怎麼樣,又為了什麼事衝撞了皇上,發作的這樣厲害,貞一夫人一聽見消息,還沒邁出空翠殿就暈過去了,到現在還沒有醒,這可怎麼是好,”端貴妃被吉祥穩穩扶持著,雖然神色還鎮靜,卻也不免有焦慮之色,我看她一眼,歎息道:“皇上還沒有要醒的樣子,究竟是為什麼,一時三刻也說不清楚,日子還長得很,要是現在就撐不住,以後有我們哭的時候,快回去罷,這裡有太醫照顧著,哭哭啼啼的像什麼樣子,”
德妃關心情切,道:“那麼留誰在這裡伏侍著好,還是位份高的妃子們輪流照顧著,”
我思慮片刻,已經有了主意:“誰在這裡也不好,咱們女人家本來就心意軟弱,一急起來隻會哭,一則皇上醒來若聽見了難免刺心;二則我們在,太醫們診治起來反而掣肘,倒不如各自安心待在自己宮裡守著消息,一旦皇上醒來,想見誰自然會傳召的,”
端貴妃眼中大有擔憂之色,見我亦是憂心忡忡的樣子,終究沒有再說話,
我轉身麵向眾人,嚴正了口氣道:“皇上重病昏迷,太醫囑咐了要靜靜安養,自今日起,誰也不許來顯陽殿吵擾,無論哪一宮的妃嬪宮人來請安,都得先麵見本宮,問過了太醫才能進見,各宮妃嬪更要看好自己的帝姬與皇子,稚子年幼,若驚擾了皇上,這個罪責可不是由本宮來擔當,”
我見李長趨奉在身邊,猛地想起一事,吩咐道:“為皇上主治的邵太醫,不僅不儘心竭力,還使皇上處處勞心,使得皇上病情延誤至此,李長,即刻命侍衛去把他殺了,以儆效尤,”
李長身子一凜,哪敢延遲片刻,立即著人去辦了,不過一盞茶功夫,回來回稟道:“已經處置了,”
韻貴嬪挨打時還有嬪妃敢抽噎一兩聲,等聽到邵太醫的死訊,早一個個都鴉雀無聲了,我見原本如花似玉的嬪妃們一臉驚弓之鳥的模樣,緩和了語氣道:“如今事是以皇上的龍體為先,誰要妨害到了皇上的聖體康健,彆怪本宮不顧平日裡姐妹的情分,姓邵的太醫就是個例,”
眾人無奈,然而留下也無濟於事,隻得唯唯答應著散了,
了結了邵太醫,我心底暗暗鬆了一口氣,前頭的急風暴雨、起承轉合再多,也隻能按下心來一件一件應付,甄嬛啊甄嬛,已經逼到了這一步,就隻能向前,再不能回頭了,
我橫一橫心,坐上輿轎,冷然道:“回宮,”
回到宮中已近三更時分了,先去側殿看了靈犀、予涵、予潤與雪魄,他們到底年幼沒有心事,早睡得香甜酣熟,我一見他們的純真麵容,一直提著的一顆心才緩緩落到了實處,
我想一想,轉首吩咐小允子,“去喚衛太醫來,”
因是我的急召,衛臨一陣風似的便趕來了,我也不與他寒暄,隻由著槿汐為我浸手,宮中保養,素來愛用上好的新鮮花瓣淘澄淨了的擠了汁子浸潤雙手,為的就是讓雙手細膩白嫩,衛臨又彆出心裁把我每日浸手用的玫瑰花汁子燒熱,兌上細細摩研了的珍珠粉,將手擱在花汁裡浸泡,等熱水變溫漸涼,再換熱過的花汁再次浸泡,就這樣換水三次,把手背、手指的關節都泡得溫暖了,最是白裡透紅、細嫩柔軟,
我也不理會他,隻是換了兩次水亦不與他多話,他本還靜靜候著,如此良久,不覺耳後漸漸沁出汗來,
我頭也不抬,隻安靜道:“衛臨,本宮很欣賞你弄這些伺候人的功夫,的確心思精巧,隻是本宮用人從來不在意是否隻有這些小巧,而是看他有沒有大處著眼的功夫,”
他愈加麵紅耳赤,恭聲答了句“是,”
我不覺莞爾,“衛臨,會答應的人多的是,本宮實在隻稀罕會做事的,有些事你若做不好,本宮大可不交給你做辦,”
他深深低頭,額頭的汗珠在燭光搖紅下倒是晶瑩可愛,“微臣一定儘心竭力,”
我語氣溫和,“溫實初與你,其實你更明白時至今日本宮更倚重誰,”我微微沉吟,“如今你也是太醫院之首了……”
衛臨急忙跪下,“微臣知道皇貴妃器重,邵太醫的事是微臣失職了,”
我微微一笑,示意槿汐扶他起來,揚一揚臉道:“坐吧,花宜去把今年新貢的雨前龍井衝一壺給衛太醫,”
衛臨方才坐下,聽得這一句,忙站起來道:“微臣不敢,”
我笑,“衝著你素日的忠心,一杯雨前龍井也不值什麼,本宮器重你,不僅是你醫術高明,重要的是你比溫實初懂得謀算,懂得如何管著整個太醫院的嘴,”我話鋒一轉,微藏凜冽之意,“隻是本宮深歎自己不如皇後罷了,昔年她為貴妃時能掌得住整個太醫院的嘴不讓泄露純元皇後之事,本宮卻由得一個姓邵的興風作浪,可是本宮是不如皇後多了,也不知是本宮對用醫之道不如皇後還是用人之道遠遠不如,”
衛臨稍稍平緩的氣息一下又急促起來,險險打翻手中鬥彩茶盞,他沉吟片刻,麵色肅然,“並非娘娘不如皇後,而是當年皇上因攝政王之事不信太醫院諸人,隻信朱氏與純元皇後姐妹情深,朱氏才能壓製太醫院攸攸之口,現在皇上有意培植自己的親信,邵太醫聞風而動,是微臣沒有及時留意,微臣保證以後再不會有邵太醫之事,”
我微微頷首,“但願你的承諾有用,否則死的不隻是本宮,你也是,”
衛臨躬身道:“微臣雖然不才,卻也知道儘忠職守,娘娘放心,微臣已經留意過,皇上隻是命邵太醫查證三殿下之事,並未察覺其他,”
我淡然一笑,看著靜伏在胭紅花汁中的纖白雙手似儘染鮮血一般,“若是發覺其他,你以為本宮和你還能活到此刻麼,隻是皇上既然已經疑心,那麼……那副藥應當是最後幾副了吧,”
衛臨神色一凜,“一切由得娘娘,娘娘要皇上多調理幾日也可,隻飲一副也可,”
我望著窗外深沉夜色,重重疊疊的宮牆將人困得似在深井中一般,我以手支頤,不覺微露疲態,輕歎一聲,“夜長夢又多,本宮要先安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