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安定門往南,故宮往北,這一大片保留著很多老胡同,黑芝麻胡同便是其中之一。
正是早晨,飯點剛過,上班的上班,遛鳥的遛鳥,一條胡同空空靜靜。各門前種著花,房上爬著藤,青磚灰瓦,古樸自然,若非偶爾可見的自行車和電線杆,還真有一種時空錯亂的感覺。
許·褚先生·非騎著一輛三輪,從外麵的塵俗中闖了進來,穿著件灰撲撲的長袖衣,踩著一雙黑布鞋,攥著賣衣服時用的二手大喇叭,不時喊上一句:
“收舊家具,舊瓷器,玉石印章,竹木文玩,文房四寶咧!”
就這一嗓子,他偷摸練了倆鐘頭,才勉強喊的不像個棒槌。
外人瞧著可能挺寒磣,但他樂在其中,多好玩啊!八十年代的老胡同,連空氣都是青灰色的,蹬著三輪收古玩,沒任何壓力,悠閒自在,有幾個人能享受到這種感覺?
“收舊家具,舊瓷器,玉石印章,竹木銅器,文房四寶咧!”
許非慢慢兒的騎,車輪慢慢兒的碾,有幾家女主人出來看了眼,又縮了回去。當走到一戶高門大院時,一個大媽喊道:“嘿,收破爛的!鼻煙壺要不要?”
“要啊,不過得先看看貨!”
他歪歪扭扭的騎過去,一見這門臉,七級台階,朱紅色的大門,帶雀替,兩旁有獅子抱鼓,怎麼著也得是個二品宅邸。
不過一進去,謔,早變成了大雜院,起碼裝了七八戶人。
大媽引著他進屋,取出三個鼻煙壺,許非逐一打量。
先一個是整塊黃玉雕成的佛手果,鮮黃明豔,紋理清晰,好似汁液豐富,果肉肥厚。下部還雕著葉片,另附小佛手,更加渾然逼真。
另一個是白玉癩瓜狀,細潤瑩白,品相上佳。
至於第三個,哎呀,許非來勁了。
他不懂術語,就看是藍色的,然後在鼻煙壺中間有幅畫,兩個白花花的身子正在行敦倫之事。女人體態風騷,側身躺著,一條白腿高高翹起,留著辮子的男人黏在後麵動作……
媽蛋的,這體位我都沒試過!
“我說阿姨,這東西屬於淫(防和諧)穢物品啊,您怎麼還留這個?”
“誰說不是呢!我家老頭子就愛收鼻煙,搞運動的時候被抄走不少,我以為都沒了呢,結果前兩天一下翻出來了……”
大媽痛心疾首,擔驚受怕,“那老不死的,這東西也敢留?封建糟粕啊,擱去年都得抓進去!”
“那也不至於,現在都開明了,何況這是老物件,又不是您自個畫的。這樣,三件東西您報個價,我都要了!”
“喲,這我可不懂,你看著給吧。”大媽急於脫手,估摸還是背著老頭賣的。
現在的人沒有古玩意識,都當廢品賣,體積越大越覺得值錢。一對太師椅五十,一對圓凳二十,一個筆筒三塊……
他合計了半天,道:“一件一塊錢,您看怎麼樣?”
“一塊錢啊,好歹是藏了多少年的,這……”
“那就兩塊,我也是看您合眼緣,不能再高了。”
“行,兩塊就兩塊。”
大媽覺著白賺了六塊錢,還甩出去一個封建糟粕,滿臉樂嗬嗬。
許非也樂嗬嗬的,揣著三個鼻煙壺出來,不再往前走,蹬著三輪往回抹。
為啥?
心氣滿足了,過猶不及。
當然他也沒回家,而是奔了板廠胡同,板廠胡同亦在東城,距黑芝麻胡同不遠,其中最有名的建築,是僧格林沁王府。
王府由東、中、西三所四進院組成,他找的是中所,也就是朱家溍先生的住處。
朱家溍的高祖叫朱鳳標,道光年間的進士,曾任戶部尚書,官居一品。民國時,僧格林沁的曾孫阿穆爾靈圭死後,因欠族中贍養費被告。
北平地方法院受理,並公開拍賣王府。中所共51間房,被朱家以10500塊大洋拍下。
後來到1954年,朱家將大部分房屋賣給煤炭部,隻留下16間半房一個大院子。
至於朱家溍先生呢,畢業於輔仁大學,是故宮博物院的研究員,也是鼎鼎有名的清史專家。
那倆人怎麼認識的呢?老先生給《紅樓夢》上過三天課,多大的淵源啊!
卻說許非進了大門,經過一架葫蘆棚,又掠過兩棵老丁香,順著甬路到正房,才算進了屋子。
“朱先生!”
他叫老師都覺著低,口稱先生,沒有絲毫跳脫。
朱先生帶著老花鏡,正伏案翻書,瞧他進來,先瞅了瞅鐘,“還挺準時,打哪兒來啊?”
“黑芝麻胡同。”
“懷裡鼓囊囊的,又收著什麼了?”
“嘿嘿,瞞不過您。”
許非把三個鼻煙壺拿出來,在案上一字擺開。
老先生可不是馬衛都那個水準,搭眼一瞧,“這叫黃玉佛手鼻煙壺,鼻煙白玉用的多,黃玉少見。底下本來有個座,座上刻著花紋,跟鼻煙正好配套,你這應該是丟了。”
“嗯,這就是和田白玉的,叫白玉雕瓜,技法還不錯,兩個都是清中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