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五,家在京城的工作人員率先複工,初六拍攝,零零散散拍了些寶釵的室內戲。到三月出頭,大部分人都回來了,劇組重新運轉起來。
許非挺新鮮的,開拍半年了,自己才第一次進組。由於香山攝影棚太遠,住不了出租房,隻得住在筒子樓裡。那樓板薄的跟紙片一樣,北風一刮,四麵通透。
同時他也知道了劇組的各種待遇,工作人員的工資按月發放,演員先不給片酬,每人每天一塊二的夥食費,每月八塊錢的床板費,就是住宿補貼。
所謂的夥食費和床板費,都是任大惠統一籌配,比如住賓館的時候,吃飯在賓館吃,夥食費直接跟賓館對接。
比如現在住筒子樓,自己解決吃飯問題,就能發到演員手裡。但由於很多人家庭條件不好,這一塊二都舍不得花,頓頓啃燒餅。
那省下來的錢,自然全扔在製作裡頭。等《紅樓夢》拍完,最後一統計,演職人員的酬勞占比才20%。
跟現在剛好相反……
上午,香山攝影棚。
這是某乾休所的一個籃球場所建,已經搭起了各個場景,主景是賈母的正屋,以及正屋外間。
像黛玉初進府,跟賈母一幫人吃飯團聚,還有元春省親,召見賈母和賈政等等,都是在這個攝影棚拍的。
許非今天沒戲,也跟著過來瞧瞧,在棚裡到處亂轉,讚歎不已。
有鄧雲鄉先生全程跟組,細節上做到了最大努力,從桌椅板凳,花紋雕飾,甚至一盞燈的掛法都有講究。
他就瞧見在屋角立著一隻一人高的大瓷瓶,忍不住伸手摸摸,“好家夥,這是……哦,假的啊!”
他摸了摸,居然是紙糊的,外麵刷上漆,根本看不出來。
“彆看是假的,知道誰糊的麼?”兼職道具師的侯昌榮湊過來。
“誰啊?”
“那可是當年給吳佩孚糊紙人紙馬的老師傅!”
“……”
許非聽的直愣,給吳佩孚糊的,又不是給你糊的,你驕傲個什麼勁兒?
不過他也理解,在這種團隊呆久了,自然而然就會生出一種集體榮譽感和職業成就感,哪怕是一個小小的道具師。
劇組那邊還在準備,黛玉先化好了妝,溜溜達達走過來,忽地塞給他一個東西。
“給你。”
卻是一盒磁帶,寫著“東京之夜”,一個小姑娘穿著健美褲,蝙蝠衫,頂著爆炸頭,以完全不同於時下社會的一種風格,在封麵上肆意張揚。
“張薔?”
“嗯,昨兒逛街買的,現在都聽她的歌,你也聽聽。”
“你聽了麼?”
“我春節前就買了一盒,早聽過了。”
“哦,那我還得弄個錄音機,謝謝啊!”
嘁!
陳小旭白了他一眼,又溜溜達達的走了。
不多時,那邊準備OK。
這場戲是說,元春省親後,回宮賜下很多東西,黛玉與三春相同,唯寶釵與寶玉的相同。其中有一個紅麝串子,寶玉想看看,寶釵就從胳膊上褪。
然後寶玉就有了那句十分著名的內心OS:這膀子若長在林姑娘身上,或許還得摸一摸……
《紅樓夢》創造了“意淫”二字,這句話大概就是“意淫”的最好詮釋。
王扶霖把寶黛釵叫過去,開始講戲,“內容你們肯定熟悉,我不多說了,主要說幾點,首先是寶玉,看到寶釵的膀子,要表現出一種癡迷,帶點傻氣的感覺。寶釵呢,自然要含羞帶怯。黛玉又在後麵咬帕子,要有一種戲謔看戲的感覺,這個分寸要把握好。”
“咱們先過一遍鏡頭……”
攝像李堯宗也道,“寶玉和寶釵坐在這,我會從寶玉後麵移過去,張儷你要注意,我會給你個特寫,表情一定要穩。”
“好了,準備了。”
“都安靜,安靜!”
“開始!”
戲裡的時間是晚上,桌上點著三根紅燭,還有精致的香爐。寶玉和寶釵各坐一邊,光線昏暗,映在臉上影影綽綽。
若是單憑燭光拍,那沒個看,得在棚內打著燈,專門調成這種暈黃黃的色調。
李堯宗半路出家,但對攝影很有想法,給《紅樓夢》的基調就四個,工筆重彩。簡單說,顏色濃厚鮮豔,人物清晰細致,宛如一幀幀照片。
所以他給的都是平光,平光拍出來的東西,畫麵非常柔和精致。
在當時引起了很大爭議,因為主流都是電影的攝影手法,講究“陰陽臉”、“立體感”。但這種平光,卻恰恰符合了這年代的電視機特征——尺寸小啊,反而看的更清晰。
隻見寶玉瞧著寶釵腕上的紅麝串子,問:“這是娘娘給的那個?”
“嗯。”寶釵點頭。
“給我瞧瞧。”
“停!”
王扶霖盯著監視器,覺著這條還行,但又拍了一條備用,就算過了。
緊跟著,東方文櫻坐到椅子上,露出一條胳膊,上麵戴著紅串子。
因為原著裡寫:“寶釵原生的肌膚豐澤,一時褪不下來。”就是說寶姐姐又胖又壯,胳膊粗,拿下來費勁。
張儷的胳膊瘦,東方文櫻就特委屈的當了把手替。
這條拍完,又繼續拍下麵的情節。
“準備了!”
“開始!”
寶釵把串子褪下來,遞過去,結果寶玉隻怔征看著,一時失了神。
她手懸在半空,沒見回應,便抬眼去瞧,一下看到對方的癡樣,不由有些害羞。
“停!”
王扶霖喊了停,道:“張儷,你先要疑惑,然後再含羞,剛才的表情有點木,再來。”
“開始!”
“停!”
“疑惑演出來了,含羞的感覺不太對,再來。”
“停!”
“停!”
一連拍了好幾條,都不理想。王扶霖也不急,早被一幫孩子虐出來了,想當初拍黛玉乘船進京,足足等了大半天,才等到她的眼淚自然落下。
“張儷,你這個含羞的表情很不自然,而且沒看出人物關係。
這個階段,寶釵對寶玉沒有男女之情。你看書上寫的,‘寶釵因往日母親對王夫人曾提過金鎖姻緣等語,所以總遠著寶玉。昨日見元春所賜的東西,獨她和寶玉一樣,心裡越發沒意思起來。’
所以這個人物關係,就是一個大家閨秀,被男子盯著自己的胳膊看,而感到羞怯,明白麼?”
“嗯,我明白。”
“那你自己好好揣摩揣摩,大家先休息一會吧。”
一時間,眾人散去歇息。
張儷坐在椅子上,滿臉不安,連手指都在抖。
歐陽安慰了幾句,不見成效,隻得請李頡老師過來。李頡經驗豐富,知道這幫孩子經曆少,有些東西難以領會,便道:“還記著在培訓班裡,我讓黛玉背著你走路麼?”
“記著。”
“我說想體驗背人走路是什麼感覺,最好的方法就是親身嘗試一下。現在也一樣,腦筋彆死,要舉一反三。
你長這麼大總有害羞的時候吧?回憶回憶當時的感情,然後代入進去。”
“代入……”
張儷垂下頭,輕輕咬了咬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