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嬤嬤見主子臉上的神色凝重,就趕緊退了下去。
“哈哈哈哈哈……師妹跟朕真是心有靈犀。朕正說要來找你,你就打發人來請了。”皇帝進來,一身明黃的龍袍,讓他身上整個人都顯得神采飛揚。
“什麼事這麼高興?”甘氏親自過去,遞了熱帕子過去。
“年號定下來了,就叫‘永康’。你看如何?”永康帝用熱帕子捂在臉上,卻不急著取下來,而是就那麼蓋著,躺在榻上,等著甘氏說話。
“永康?”甘氏點點頭,“這個年號取的好。”她笑著,就又擰了一個熱帕子給他換了敷在臉上,“這叫我想起小時候的事來。”
“一個年號,怎麼倒想起小時候的事了?”永康帝將熱帕子往下拉了拉,露出一雙眼睛出來看著甘氏。
“您還記得,當時我爹問您這國之根本是什麼,您當時是怎麼回答的嗎?”甘氏輕聲細語,仿若說的隻是那昔年的往事。
“怎麼會不記得?”永康帝一下子就將臉上的帕子拿下來,然後坐起來,“朕當時說,農桑為國之根本。當時,朕也就八歲吧。”
甘氏點點頭,“是啊!當時跟您一起的,還有端親王。當時端親王言,戎馬可得天下,故而,戎馬應是國家之根本。所以,爹爹就決定收了您為弟子。”
永康帝不由的就哈哈大笑起來,“他向來是看不進書的,在府裡,啟蒙的先生也有講學,隻他不肯聽,即便聽了,也隻作亂風過耳,半點不往心裡去。而朕當時確實記得幾句聖人之言的。”
甘氏點點頭:“聖人雲,百人農,一人居者,王也;十人農,一人居者,強也;半農半居者,危也。緣何陛下八歲都能記住的道理,如今怎麼偏偏給忘了呢。”
“什麼意思?”永康帝收起臉上的笑意,看向甘氏,“將你的話給朕說清楚了。”
甘氏將手裡的帕子放回水盆,將挽起的袖子又輕輕的放下,這才坐在永康帝的對麵,“陛下,如今已經二月了。春回大地,萬物複蘇。農人們都已經開始平整耕地,準備耕種了。這些事,在我看來,自是重中之重,要中之要。”她說著,就輕歎了一聲,“我也知道陛下擔心的是什麼。可您真是多慮了。這天下的百姓,每天為自己的衣食之事,尚且忙不過來呢,誰有心去管坐在皇位上的天子是哪個?民以食為天,隻要能叫他們吃飽肚子的皇帝就是好皇帝。安民、撫民尚且來不及,怎可以兵壓民?”
永康帝眉頭一挑:“你的消息倒是靈通。朕調禦林軍來京城戍守的事,你知道了?”
甘氏輕哼一聲:“這宮牆之內,什麼風刮不進來?更何況是這麼大的事!我倒想知道,這是誰您出了這麼一個陰損的主意?”
“陰損?”永康帝哈哈一笑,“你這張嘴啊!怎麼?對於楚源,你還有怨氣?”
甘氏心裡一動,眉頭卻越發的皺了起來:“楚源?沒想到還是一位老臣!”
老臣?
永康帝臉上的神色就奇怪了起來,“是啊!是一位老臣。由先帝簡拔,輔佐過先帝的老臣!”
甘氏就看向永康帝:“陛下,要是我說這楚源是不安好心,您不會也以為我這出於私心吧?”
永康帝好整以暇的看著甘氏:“有私心是肯定的。但朕允許你將話說完。哪怕是出於私心的攻訐,隻要你的話有道理,那就說說吧。說說也無妨。”
“知我者陛下也。”甘氏十分坦然,半點都沒有因為被人揭開心裡的小九九而尷尬。隻接著道:“去年冬的一場大雪,賑災救災,將庫存的糧食都已經征調完了。端親王當時想的是好的,從勳貴大臣,從糧商,從百姓的手裡將糧食征調出來,也這確實是度過了當時的難關。可如今,大地回暖,積雪消融,江河湖海的水暴漲,春汛的可能尤其大。這是在京城之外的不安定因素。再說京城之內,天子腳下的地方,糧食如今短缺嚴重。即便想從外地征調糧食,可是雪水消融,道路泥濘。這路途上運輸慢不說,再加上耗損,已然是來不及了。糧價瘋長,商家囤積居奇,人人爭相購買。這樣的日子,普通百姓家裡,能撐過幾天去?”她深吸一口氣,“到時候,京城之外,春汛蔓延,又正是青黃不接的時節。必將導致流民四起。再說京城之內,以如今的糧價,撐不了幾天百姓們就吃不上飯,這一旦吃不上飯,可就要生事。這禦林軍即便駐守京師,難道真要等出事之後,再血洗京城。那這可就無異於火上澆油。激起民變,也隻在晝夜之間。到那時,陛下又該如何?”
永康帝的麵色慢慢的沉凝起來,“依你看,朕當如何?”
“皇上如今連登基大典都沒辦,自然萬事都該求一個‘穩’字!隻要天下穩當,這朝堂便穩當。朝堂穩當,您的皇位才能坐的穩當。”甘氏語氣一轉,帶著幾分冷意的嘲諷,“這個道理,我這個婦道人家都明白,他一個丞相反倒不明白了嗎?穩,於您有利。但亂,又會讓誰得利呢?”
永康帝就想起之前甘氏的示警,金成安早就有不臣之心。亂了,自然就有人能趁亂而起了。“是啊!你說的對!朕也意識到了危局。應對危局,不外乎兩種辦法,一種是震懾,一種便是安撫。楚源主張震懾,你主張安撫。”他輕笑一聲,“都對,也都不對!”他起身,轉了兩圈,就道:“朕即刻便擬旨,開皇家糧倉,平抑京城糧價。凡囤積居奇者,殺無赦。另外,也該叫工部和戶部,抓緊拿一個章程出來,應對各地可能會有的春汛。而禦林軍……駐紮京城十裡之外,以防不測。”如此,方可保萬全。
甘氏一愣,趕緊躬身行禮,“陛下聖明。”
永康帝點了點甘氏,“不過,你的提醒,朕記住了。這個楚源,的確有些不好琢磨。”
甘氏就抿嘴一笑,再不多說一言。
永康帝看著甘氏,不知怎的,突然發出一聲感歎,“我最喜歡你的,就是這一點。知道分寸!”明知道自己對楚源已經心生不滿了,卻不會再針對楚源猛追狠打。這就是分寸。
看著永康帝離開的背影,甘氏的眼裡閃過一絲憂慮。誇自己有分寸,那這自然是映射彆人沒分寸了。這話是說誰呢?她扭頭問何嬤嬤,“皇後又乾什麼了?”
何嬤嬤低聲道:“李家的老夫人進宮了。在朝鳳宮住下了。”
李家的老夫人柳氏,是皇後的母親。進宮陪伴皇後這也沒什麼,但是這得皇上開口給皇後恩典,而不能由皇後開口,更不能由李家攛掇皇後開口。
外麵都以為皇上真的敦厚,所以,行事難免有些失了進退。這位老夫人就是如此,女兒雖嫁進了皇家,可並不得當時的王爺寵愛。而且,這位王爺一直也沒有在李家麵前表露過絲毫的奪嫡的心思。因此,李家早對這個女兒放棄了。可誰也沒想到,她還有一飛衝天的時候。如今,倒是有些揚眉吐氣了。隻是看在彆人眼裡,就難免顯得張狂。
何嬤嬤低聲道:“聽說,柳氏進宮跟皇後提了太子的婚事。想從李家和柳家的姑娘中遴選一人……”
“糊塗!”不等何嬤嬤說完,甘氏就皺眉了,“皇後怎麼說?”
“皇後……沒反對。”何嬤嬤歎了一聲,“您看,要不要提醒皇後……”
“疏不間親,你叫我怎麼說?”甘氏哼了一聲,“說她的親娘在坑她?”
這話哪裡能這麼說呢?
何嬤嬤趕緊道:“就當老奴什麼也沒說過。”
甘氏又看了看何嬤嬤手心裡攥著的玉佩,“像是給你這個消息的宮人,你就不要吝嗇了,隻管打賞。如今可明白了那丫頭送回玉佩的意思了?”
何嬤嬤這才恍然,這是叫主子折節下交。“可是……”這也太委屈了。
“痛柔屈不恥,以就大事。”甘氏喃喃的說了兩句,就不由的笑了,“如今,石中玉倒是越發不如那丫頭了。你明兒傳消息給石中玉,叫她聽姑娘的調遣吧。”
何嬤嬤就明白主子的意思了,這是要將石中玉給姑娘了。“這也是她的造化。”
甘氏笑了笑,沒言語。這並不是給不給的問題,而是如今,石中玉的眼界和見識,明顯不及那丫頭。
林雨桐坐在炕上,等著四爺。她手裡拿著針線,其實根本就沒做幾針。不時的撥弄一些燈芯,然後朝外麵看上幾眼。
四爺回來的時候,腳步很輕。也沒叫外麵的丫頭通報,結果一掀簾子,就看見她盯著燭火愣神,“怎麼看著燈,也不怕閃了眼睛。”
林雨桐這才趕緊起身,上下打量了一眼四爺:“沒事吧。沒事就好,我給你端飯去。”
四爺拉著林雨桐:“叫丫頭們去。”他說著話就先進了裡間梳洗換衣,“你也彆跟著提心吊膽了。今兒我順勢選了十八衛出來。之後有事叫他們傳話就成。不是十分要緊的事,我就不露麵了。省的我一離開你眼跟前,你就跟著懸心。”
這個當然好了。林雨桐歎了一口氣,“見過你揮斥方遒,就舍不得你躲在角落裡籌謀。”
四爺一愣,再是沒想到她是這麼想的。他失笑道:“誰說揮斥方遒就一點得站在高台上了。就算躲在角落裡,也一樣能左右天下時局,朝廷動向。這才是真正的高手呢。爺都覺得,爺正在升級呢。自己玩的挺好,你就彆跟著傷春悲秋了。”
林雨桐才不信他的鬼話,卻也不和他辯駁,出去將丫頭們送來的食盒提進來,就打趣道:“叫我聽聽,接下來你打算左右什麼?”
四爺將碗接過來,哼笑道:“咱們之前的計劃不變,第一個目標,楚源。”
楚家不倒,楚氏就依舊強硬,這府裡,他們就勢必還會受些委屈。最重要的是,楚家一旦倒了,金成安的大事就得受阻。如今就得壓著金成安,不能叫他急著挑出來。要不然跟著他成了亂臣賊子,豈不委屈?
林雨桐這下才真的正色起來,“這說的是真的?”真的對楚源下手?
就是皇上,麵對大行皇帝一手簡拔起來的老臣,都不好貿然出手的。
四爺卻奇怪的看林雨桐:“爺什麼時候說話不算話了。如今的時機剛剛好。一朝天子一朝臣啊!”
林雨桐恍然。這朝中要是沒有應和自己的臣子,隻怕皇上的政令,都傳不出皇宮吧。楚源雖是因為金成安的關係,跟皇上之間,算是有從龍之功。但是……皇上對這樣的老臣,心裡存疑。在這樣的人麵前,擺不出為人君的架子來。他就缺少底氣。
搬開楚源,自然就是給皇上的人騰位子了。
“這事什麼時候辦?”林雨桐有些躍躍欲試。
四爺扒拉著飯:“再推一推。春汛將至,京畿又鬨糧荒。即便這楚源有些礙眼,但咱還是以大局為重。一個楚源,隻不過是暗藏的癤廯之疾。跟那麼多百姓的利益比起來,他算得上什麼。”
林雨桐馬上湊過去,跟四爺說了給甘氏傳話的事,“也不知道她到底是怎麼想的,能不能領會我的意思。可千萬彆叫我失望才好。”
四爺放下碗,正色的看著林雨桐。
林雨桐被他看得毛毛的,用手背抹了一把臉,應該沒臟,“怎麼了?我哪做的不合適了?”
四爺就笑了下來,“爺才說自己能左右天下大事,這話出口了,但到底還沒做呢。而你不一樣啊!你比爺高明!你做的這事,何嘗沒有攪動風雲的功效?”
林雨桐推了四爺一把:“去!沒事拿我調侃起來了。”
可第二天,得到的消息卻叫林雨桐眼中一亮。開皇家糧倉放糧,平抑京畿糧價。禦林軍從進城撤離。樁樁件件,都證明甘氏確實明白了自己給她遞消息的意思。
而四爺卻馬上起身:“你也換衣服,咱們去見一個人。”
見人?
見什麼人?
林雨桐換了一身素樸的衣服出來,跟四爺兩人隻帶著三喜和貴武就出了門。
從車窗上往外看,京城跟之前還是有點不同的。
如今正在國孝期間,不準婚喪嫁娶,不準飲宴歌舞,甚至是不準食肉。如此想一想,這京城的生意可不就沒法子做了嗎?
四爺似乎知道林雨桐的心思,笑道:“內城是蕭條了,可外城該熱鬨還是一樣的熱鬨。”
林雨桐點點頭,到哪裡都有這樣的事。城內怕被人逮住,怕被禦史彈劾。可城外,在他們看來,就是‘天高皇帝遠’了。再說了,那裡三教九流,人員混雜,誰也不問誰的來曆。出來碰上熟人的幾率也低啊!“在哪都有這樣的人,總是嘗試著想要鑽空子。”
四爺則不以為意,“有一家素菜的館子不錯。豆腐宴做的,聽說是一絕。等會兒辦完事了,帶你去嘗嘗。”
林雨桐還真不知道他帶自己來是見什麼人,辦什麼事。結果馬車出了京城,在外城轉了幾圈,就停在一戶莊戶人家的不遠處。這院子沒有院牆,隻有籬笆牆和柵欄門。馬車停在外麵,就能將院子裡的情景看的一清二楚。
“叫我看什麼?”林雨桐朝院子裡看去,除了一個婦人和兩個小子在磨豆腐,也沒什麼人。
四爺擺擺手,“再等等。”
可這一等,就是大半個時辰。聽到驢叫聲,林雨桐才探頭去看。
結果就看到一個一身麻衣,還渾身補丁的漢子從驢上下來,朝院子裡走去。
“你要帶我見的人是他?”林雨桐詫異的回頭。
見四爺點頭,林雨桐才又看過去,這個黑臉一身補丁的漢子是誰?有什麼特殊之處值得四爺專門叫自己來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