鸞鳳來儀(17)
“我說過的, 她絕對能上天。你非不信。”陰成之的手放在琴弦上,隨意撥動之下,悅耳的音符就從指間流淌了出來。
夏日的夜裡,皓月當空, 湖麵上小船悠悠, 曲調悠揚,林平章靠坐在船艙裡,看著在船頭坐著撫琴的人,“江南之行,她是必去的。可這一路上,凶險重重……”
“凶險重重?”陰成之不以為然,“誰的凶險還說不準。”
“一個姑娘家……”林平章跟陰成之道:“安排我跟陰太師私下見麵吧。我跟他談談……”
陰成之手指驟然急動, 琴聲如疾風驟雨:“想跟我爹做買賣?也是!南邊那些吃人不吐骨頭的,如今也就賣我爹一個人的麵子。可是……平章啊,南邊那些人隻是吃人不吐骨頭。可我爹是那種不光吃人, 還會把骨頭給嚼吧碎了咽下去還能消化良好的主兒。你跟他做買賣?不是我說,就是搭上我的麵子,我兒子的麵子……他麵上是啥都答應你。可轉臉, 我的殿下啊,他能馬上把您給賣了。所以,就是我這親兒子, 寧願跟他撒潑打滾耍無賴, 也不會跟他談條件。他那人, 靠不住!”
沒見過這麼評價親爹的。
林平章抬眼看陰成之, 陰成之又笑:“彆這麼看我。你看不明白你爹,我也瞅不明白我爹。倆老不死的私底下到底有啥貓膩……你弄清楚了?”
並沒有!
林平章收回視線,“那此次,她是非去不可了?”
陰成之的手指按在琴弦上,琴聲停了下來。他起身從船頭走過來,坐在林平章對麵,“還是我剛才那話,究竟是誰的凶險這還真說不準呢。彆老說她一個姑娘……姑娘怎麼了?那是你沒見過她殺人。你想想,她在北康的時候就敢在人家的皇孫臉上抽出‘x’,她還有啥不敢的?你細細琢磨琢磨這次回朝之事,從頭到尾的想想。她是不是早有預謀,甚至連朝廷派使團去北康的事,都在她的算計之內。回來了不算,涼州順便要回來了不算。還借力打力,渾水摸魚,北康如今都亂成一鍋粥了。說好聽點,這叫謀定而後動。說不好聽點,這可有點老謀深算了。我要不是仔細的查過,她身邊確實沒有利害的謀士,我真都不信,這些全都是一個年級輕輕的小姑娘所為。當然了,說這些,你心裡肯定還有些不高興。作為父親,首先,你會把她當孩子看……”
“廢話!”林平章確實對這些評價不甚喜歡,這些話來評價一個小姑娘,還都不是什麼褒義詞。真要是誰家的姑娘這樣,等閒了誰敢娶這樣的姑娘進門?“那是我親閨女……”
“你看!”陰成之給自己斟酒,然後一口給悶了,“當時我就說,給你帶回來是個太孫,是繼承人,你不以為意。如今,我再說一邊,她就是太孫,就是繼承人。然後你再去看她,再去想她。回過頭琢磨琢磨她乾的那些個事,你就會發現,她……或許根本就不是衝動行事。她每走一步,都有板有眼,有她的謀劃在裡麵。”
林平章認真的看陰成之:“你到底想說什麼?”
陰成之端著杯子:“你很清楚我想說的是什麼意思。”
“荒唐……亙古未有。”林平章擺擺手,“你的想法太……天馬行空了……”
“怎麼就亙古未有了?”陰成之恥笑道:“翻開史書看看,女人當權的多了去了。不過是人前與人後的差彆而已。”
隻這人前與人後?說的好不輕鬆!從人後走到人前,是要趟過屍山血海的!
林平章沉默了半晌,然後起身:“行了!今兒就到這裡了。我先回去……回去還得安排安排……”
船靠了岸,一輛青棚馬車就停在岸邊。
陰成之看著林平章上了馬車,才招呼‘船夫’劃船:“夜色正好,咱再轉轉……”
林平章卻在馬車上問李長治:“剛才成之的話,你也聽見了?”
李長治笑了一下:“殿下問的是哪一句?”
林平章撩開眼角看他:“裝什麼糊塗。怎麼想就怎麼說吧。”
李長治尷尬的一笑:“陰公子他……敢想……”
敢想不可怕!
可怕的是有些人敢想還敢乾!
林平章閉上眼睛,繼續問了一句:“還有呢?”
“還有……”李長治咬牙道:“還有就是……奴覺得其實不需要想那麼多……好處壞處的奴現在說不好……奴隻知道,太孫回來後,您這兩夜都歇息的安穩了。躺下去一覺就到天亮。”
其實潛意識裡,太孫的歸來,還是叫人覺得安心了。
她是一個能叫您安心的人。
這些……就足夠了!
這話叫林平章更頭疼了。
回到東宮,都已經不早了。洗漱完了,林平章就說:“去看看太孫歇了沒。沒歇的話,叫她來書房一趟。”
林長治就道:“要不稍微等等……太子妃娘娘正在鳳翔居呢。”
“這鳳翔居,是我布置的。”太子妃指了指各處的擺件,“看有沒有哪裡不滿意的,叫人馬上給換了。”
擺的自然都是最好的。
林雨桐隨意的看了幾眼:“我對這些都不怎麼講究。在北康也就是一榻而已。”
在北康的一些事,太子妃已經問過陳雲鶴和柴同了,此時再聽她親口說,隻覺得心裡更揪的難受:“是我對不住你……我知道,如今就是把任何好東西都捧給你,也彌補不了這些年……”
林雨桐歎氣:這就不是彌補不彌補的事。
自己一腦門子官司,對已經造成的不可更改的事實,沒時間去糾結。她也看不出來糾結的意義在哪裡。
於是就趕緊道:“您可千萬彆總是自責自責的。在您看起來是苦……當然了,說不苦也是騙人的。可這安逸容易使人喪誌。越是艱苦的條件,越是能打磨人的意誌。正是那些吃過的苦,成就了今天的我。您要是這麼想,是不是心裡會好過一些?”
並不會!
太子妃一邊是慶幸,慶幸女兒挺過來,並且順利的回來了。一邊又自責,假如當初是叫梧兒去,是不是梧兒也會是眼前桐兒的樣子。是不是現下所有的糾結與煩惱,都不會存在。
可是,這世上就是沒有‘如果’這種東西。
她低下頭,伸手拉林雨桐的手:“我想好好的跟你談談……咱們母……之間,我覺得應該好好談談……”
“談我哥的事?”林雨桐歎了一聲:“我哥回來了嗎?”
“沒有。”太子妃苦笑,“一直在彆院呆著呢。”
“您既然已經後悔……那為什麼,現在不對我哥放放手呢。”林雨桐就說,“他不想圈在四四方方的地方,他想出去走走看看,長長見識。他也想交幾個朋友,偶爾一起下下棋,針砭一下朝政。這都不行嗎?您現在糾結的,不外乎是以後的事。可以後的事,誰說的準呢?東宮若是站不穩,誰都沒有以後。所以,母親,以後的事留給以後再說。現在說什麼都沒有意義。我哥想抓緊時間,乾一些他覺得有意義的事。而我……”她指了指身上的太孫禮服,“我也想抓緊時間,乾一些我認為有意義的事。您呢?什麼都不要想。外麵的事,有父親,有我,還有哥哥。身邊,其實您還是有個女兒的。她一直想靠近您,是您一直將她往外推。您不要老想著,這麼多年,您失去了什麼。換個角度,您想想,這麼多年下來,您得到了什麼。事實上,您不光沒有失去兒子和女兒,您還多得了一個兒子。您要是這麼想,是不是會覺得心裡舒服了一些。”她說著,就反手抓住太子妃的手,“也不要在後院那些女人身上糾結。這些年您其實看的很透,您一直也沒把希望寄托在男人的寵愛上。所以,後院那幾個女人,之於您有什麼意義呢?怕她們得寵,子女跟著受益?您要是真為這個日夜不得安寧的話,大可不必……”
“怎麼會不必呢?”太子妃歎氣:“你到底是……你哥哥的情況又是那樣……母親沒有第二個選擇,但你父親有……”
“這有不有的,全在於一念之間。”林雨桐的聲音就低下來了,“有的選和沒的選,這種事是變化的。真等到他要另有所選的時候,我叫它變成沒的選,不就完了。”
這話是什麼意思?
太子妃驚疑不定的看向女兒。
林雨桐以手作刀,在脖子上畫了一個完美的弧度,意思就是——殺!。
“殺……”太子妃猛地睜大眼睛然後捂住嘴,愕然的看向林雨桐。
林雨桐兩手一攤:“看!事情就這麼簡單,但是您卻被嚇住了。您要是有時間,多看看史書,‘殺’這個字,在皇家,太稀鬆平常。可您過的這麼累,卻從來沒想過,原來事情還可以這樣解決。姑姑說您,是放錯了位置。太子妃這個位子,您坐的隻怕很累吧。”
太子妃深吸一口氣,緩緩的將捂住嘴的手拿開,有些喃喃的道:“真可以這樣嗎?”
林雨桐連連點頭:“所以,您看,寵誰不寵誰,這從來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誰的手裡握著刀!我是從北康一路殺回來的,放下什麼,我都不會放下手裡的刀。刀就握在我的手裡,而我跟哥哥又是同一條命,您有什麼可擔心?可不安的?”
太子妃點頭:“你說的……大概是對的!”
“本來就是對的。”林雨桐就笑,“您呐,後院您得看著。隻彆起什麼幺蛾子就行了。難辦了,您就跟我說一聲。我要是不在,就叫人給哥哥捎話。他辦起來其實比您方便。您呢?帶著柔嘉,玩一玩,樂一樂。您也不用把柔嘉往外推,推的狠了……誰也不知道會把她推到什麼方向去。您隻當有兩個兒子一個閨女。兒子是用來依靠的,女兒是用來寵愛的。您安心做一個母親,隻為了孩子衣食住行操心的母親,就行了。您會發現,您的生活不是您以為的那麼糟糕。”
太子妃抿嘴,眼淚還是落了下來:“……我……你……你還肯叫我依靠?”
“你是我的母親。”林雨桐伸手抱她:“我是您身上掉下來的肉。什麼都能變,隻這關係,卻是不管發生什麼都不會改變的。所以,您彆怕,也彆慌,我……跟哥哥都在。”
太子妃把臉埋在林雨桐的肩窩裡,哭的渾身顫抖,卻沒有發出一聲哽咽之聲。良久之後才道:“好……都聽你們的……聽你們的……”
好不容易,把人哄回去了。
回頭看看肩膀上被淚水打濕的那一片,還有些悵然。
衣服還沒來得及脫下來呢,太子又傳話,叫了。
去了書房,書房裡隻有太子一人。一身便服躺在搖椅上,指了指一邊的凳子示意她坐:“把你母親送走了?”
林雨桐點頭:“送走了!希望今兒晚上她能睡的踏實。”
林平章的嘴角就有了幾分笑意:“肯定能睡踏實的。今兒李長治還說,這兩晚,我睡的極好。”
林雨桐就笑:“您這是答應我去江南的事了?”
聖旨都下來了,去肯定是要去的。差彆隻是,他之前想著,叫她走一個過場,叫陰伯方想辦法給下麵打招呼,籌措銀錢上來暫時交差的。可顯然,陰成之這一關沒過去。他並不讚同自己這種做法,並且認為這種做法壓根就行不通。
這條路走不通的情況下,不冒險都不行了。
但願真如他所說,她這一去,還不定是誰危險重重呢。
因此林平章就道:“要去,就得儘快去。怎麼去?帶什麼人去?你心裡可有計較?”
林雨桐也不客氣:“我的人手不夠,而且他們都年輕。猛打猛衝行,但論起行走在外的經驗,且差的遠呢。因此,我想從父親借人。”
林平章這才笑了,抬起手拍了一下,書房裡頓時就多了兩個人。
兩人都二十上下的年紀,不過,一個如清風明月,一個卻如山影暗石。
林平章覺得非常有意思的事,自家這比兒子還兒子的閨女對突然出現的兩個人,露出一副‘原來如此’的表情。
看的出來,她是真不怎麼驚訝的。
事實上,林雨桐在太子的書房,不止一次的感覺彆的視線若有若無的窺視。不過,卻絲毫沒有感受到屬於人類特有的呼吸聲心跳聲等等的聲音。
這種人,她見的多的去了。
暗衛都得有這樣的素質。這些人隻怕是知道自己這個太孫是假的,那窺探的視線就是好奇心所造成的。要是克製住這一點,她都不能保證一定能發現這樣的人存在。
林平章指著如清風明月一般挺拔的青年:“這是明凡。隻負責跟著你保護你。”說著,又指向另一個,“他是風影。在暗處保護你。非危機情況,他不現身。”然後看向二人,“她就是你們的主人。終其一生,你們隻對她負責。”
兩人都將頭抬起來,看向林雨桐,似乎是要看清楚林雨桐的臉,也要叫林雨桐看清楚他們的臉。
然後三叩首,認主。
林雨桐叫起之後然後擺手,兩人迅速的就消失在眼前了。
“至於其他護衛……我把江蘺調撥給你用。”林平章閉上眼睛:“明兒一早,你去校場叫他們。另外……太孫也該有自己的屬官……這樣,儘快擬一個名單出來,拿給我,我順手把人給你撥過去……這些人以後就是班底了,所以,得慎之又慎……”
林雨桐猶豫了片刻就道:“這次走的急……人手也無需太多……”
說著,就走到書案邊,提筆寫了一串的名字:陰鎮、吳林、戚還、蒙放、陳雲鶴、高山、張恒昌……
猶豫了一瞬,最後還是在名單的後麵補充了一個名字——林平康。
寫完把名單給林平章,林平章的眉頭都皺起來了。
陰鎮是陰成之的兒子,陰家的孫子,這個人想帶出去,不容易。
吳林……沒聽過這個名字。
戚還,戚威的小兒子,跟著回京城之後,就沒回涼州。在很多人看來,這其實就是戚威放在京城的一個質子。
蒙放,禁衛軍統領蒙恩的兒子。從北康走了一趟回來,一天能跑東宮好幾趟。看來,這個人是徹底被籠絡過來了。
陳雲鶴是陳家的孫子……沒想到這次出門,還會點他。這是個很意外的選擇。
等到高山和張恒昌這個名字的時候,林平章直接提筆把這兩人刪下來,“要是要這兩人,也不是不行。等自己開府了,這兩個人可以給你。如今帶他們,絕對不是好主意。”這兩人是高寒遠和張書嵐的孫子,“閣臣家你恨不能個個都點到,那些大人們會以為咱們在威脅人家……”然後看著林平康的名字猶豫了一下,到底是留下來了,“也好,叫他跟著。皇上會更放心。不過,他到底是你三叔,是長輩。雖你是君,他是臣,但平日裡相處,捧著他些,或許能更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