鸞鳳來儀(21)
伏牛先生看著林雨桐但笑不語。
林雨桐放下手裡的茶杯:“老先生, 你心裡藏著恨與惡,也正試圖用你的恨與惡, 勾起我的貪與欲。不要徒勞了,回去歇著吧。能撿回一條命就好好的活著吧。”說著就又笑:“聞大道煌煌可正氣,沐幽蘭謙謙以清心。先生若是有煌煌大道,梧……隨時歡迎先生。”
伏牛先生輕笑一聲:“殿下如今所為, 也是煌煌正道?”
“正對立於邪。”林雨桐特彆坦然,“彼為邪,我即正。隻是手段不同而已。”
伏牛先生勾起一抹奇怪的笑, 然後慢慢起身, 對著林雨桐行禮, “謹……受教!”
等人走了, 林雨桐臉上的笑意才收了。她叫了添福, “打發人,把他給我看住了。這個人不能放, 之後給我完好無損的帶回京城。”
添福應了一聲是, 有些欲言又止。
林雨桐就看他:“有什麼話就直說,又不是外人。很不必戰戰兢兢。”
“不是不敢直言。”添福皺眉,“是奴不能確定……要是大總管在就好了。”
這大總管, 說的是林厚誌。
也是!
既然這伏牛先生見過宣平帝,估摸也是看見過太子的。那麼這些身邊伺候的老仆, 見過這個人也不奇怪。
她就問:“知道什麼隻管說就是了, 確定不確定的, 回了京城再打聽便是。”
添福給林雨桐端了一碗銀耳羹, 在林雨桐要說話之前又趕緊道:“已經給偏廳的陰公子等人送去了。”
林雨桐這才端起來小口的吃著,那邊添福就坐在杌子上,說起了他記得不多的一些往事,“那時候奴年紀還小……帶著公主殿下玩……那時候公主殿下淘氣,滿皇宮的亂跑。奴記得那該是□□月的時候,園子裡的桂花開了。太子殿下帶著陰家的公子在桂樹下不知道說什麼,公主殿下就悄悄的,不叫奴婢們跟著,她要跑過去故意嚇唬太子殿下。我們都藏在假山山洞裡,正想著勸公主不要鬨呢。公主腿腳利索,轉眼就跑出去了,可這一出去,立馬就哭了,原來一閃神的工夫,太子殿下和陰公子都不見蹤影了。公主哭鬨,不肯罷休。奴就說叫殿下等著,奴去找去。結果遠遠的瞧見太子殿下和陰公子去了禦花園的湖心亭方向,奴正要過去請太子殿下回去哄哄公主呢,就瞧見聖上帶著兩個人從園子的另一頭走過去。奴正想著要朝哪邊避開,結果一扭頭,就不見剛才還在亭子裡的太子殿下和陰公子了。湖心亭殿下您知道嗎?隻有一條棧橋可通過去,沒見出來,怎麼就不見了呢?肯定是藏了啊。可這為什麼要藏呢?連太子殿下都藏了,奴又怎敢亂跑?當即就躲在花叢裡了。奴記得,聖上帶著的兩個人,一個是陰太師,另一個跟陰太師年紀相仿。雖然不如陰太師那般仿若謫仙下凡,但也姿容俊美,儀表堂堂,陰太師一身白衣飄飄,那位大人青衫長袍,也如青竹一杆。奴當時心裡還不由的有些欽慕。當時,奴聽到聖上稱呼那位大人為‘yun之’,後來陰大人好似跟這位大人吵起來了,直呼其名又好似叫冉耕,奴猜測,‘yun之’該為‘耘之’……”他伸手在桌子上寫了個‘耘’字。
林雨桐點頭,這麼猜測是有道理的。古人取名取字,那都是有講究的。比如顏回,字子淵。說文解字上,淵,回水也。回,淵水也。這是名和字是一個意思。再比如端木賜,字子貢。賜是以上對下,貢是以下對上。這是名和字意思相反。以此類推,反推這位伏牛先生。要是名字叫‘耕’,字為‘耘’,那就說的通了。如今再返回去想‘伏牛’這個像是‘號’的東西,也就說的通了,這幾個字都有農墾之義在裡麵。
這麼聯想和解釋,是有依據的。
她讚同的點頭,“當時陰太師跟這位冉耕吵什麼呢?聽見了嗎?”
添福搖頭:“聽不太清楚……隻陰大人當時特彆憤怒,聲音大了一些,奴聽到了幾句……這麼些年能記住的也是因為當時陰大人罵那位大人的時候說了一句‘你他娘的真敢說……一千萬兩白銀……國庫掏乾淨都拿不住這麼多出來……’,陰太師……謫仙一般的人物,氣的罵娘了,而且又是‘一千萬兩白銀’又是‘掏空國庫’,奴哪裡聽到過這些東西,一千兩白銀奴都不敢想,結果他們說的是一千萬兩……然後奴也第一次知道,原來國庫裡的銀子也沒有一千萬兩……所以這件事奴記得特備深……而且兩人吵吵起來之後,聖上先拂袖而去了……可奇怪就奇怪在,聖上走了,這二位也不吵了……兩人看起來又極其親密的站在一起……離的遠,奴也看不清他們的表情。但當時陰太師拍了拍那位冉大人的肩膀,似有安慰之意。奴心裡當時就想,這兩位大人大概都不願意花錢吧。這應該是在聖人麵前做戲了。還想著,這一千萬兩是不是倆大人提前就商量好的,說出來就是為了打消聖人的某種想法的……奴也第一次知道,原來在主子麵前,也不一定非得一味的實誠……”
說到這裡,添福就頓住了,“奴該死!”
林雨桐擺手,不由的露出幾分笑意:“無礙!隻管繼續說吧。”
添福有些不好意思,“……然後兩位大人就原路返回,奴躲著不敢對著兩位大人的正麵看,怕被發現。隻敢在他們走過去之後,抬頭瞧了瞧。奴記得清清楚楚,那位冉大人的耳朵背後長了一個拴馬樁,奴還沒見過耳後長拴馬樁的,所以記得特彆清楚。”
林雨桐就明白他說的是什麼了。
副耳又叫贅耳,俗稱拴馬樁。這種玩意一般長在耳朵前麵、上麵和下麵這些位置。耳後長這個,確實是罕見的很。
她就問:“你是說,你在這位伏牛先生的耳朵後麵,也看到了拴馬樁。”
添福歎氣:“看見了拴馬樁……可是,從外貌上看,實在是找不到當日那位冉大人的影子……因此,奴不敢確定,此人是不是當年那位。不過……就是陰太師,也變了不少。當年的陰太師就是如今陰公子的樣子……這才多少年……陰太師發須皆白……”
林雨桐就有些悵然,“我知道了……你叫佟太醫去給這位老先生瞧瞧……平日裡也多照看幾分,彆叫人怠慢了。”
添福‘噯’了一聲,“殿下仁慈。”
林雨桐端起已經涼了的蓮子羹,“要是還有,給他也送一碗吧。”
添福笑著應是,轉身要走的時候,林雨桐突然問:“那我父親和陰公子……當時到底藏哪裡了,你看見了嗎?”
“沒看見。”添福搖頭,“沒等到太子殿下現身,奴就趕緊走了……不過後來太子又病了一場,說是受涼了。所以……所以老奴猜……應該是躲水裡去了……”
“哦!”林雨桐眼裡閃過一絲迷茫,然後對添福擺擺手,“去忙吧。”
得空了,林雨桐就問四爺:“可聽過冉耕這個人。”
四爺愣了一下,隨即就有些恍然“……見過一副畫,署名為‘醜牢’,掛在書房的密室裡……”
那就是了!
牛為‘醜’,又稱為‘大牢’‘牛牢’,這醜牢,必是這位冉耕無疑了。
林雨桐還想著,是不是該找這位冉耕再聊聊的時候,陸陸續續的,就有各小隊的人帶著他們的‘獵物’回來了。
而林雨桐把東宮的護衛營全都給林玉梧留下:“……人先關著,錢到了,好吃好喝的伺候著。錢不到,一天一碗涼水,一個菜饅頭,餓著。”
這可比動大刑叫人難受。
林玉梧點頭:“多少百姓,一日連個菜饅頭都沒有。放心吧,配合的還有菜饅頭吃,不配合的,一天一碗米湯……不餓死就行……”
這些人哪裡扛的住這個。
都是些舍財不舍命的主兒。
林雨桐把戚還和江蘺叫來,囑咐兩人一番,彆的都不要緊,但就一樣,必須保證所有人的絕對安全。
戚還沒想到林雨桐會把他留下,就急忙問道:“殿下,臣還是跟著殿下吧……”
林雨桐沒避開江蘺,跟戚還直言道:“這些銀子,你得從手裡過一遍。過了手之後,不會在這地方長存著,數目差不多了,有人來運,你跟船押運,直接往涼州公主府交給長寧公主。”
戚還嚇了一跳:“殿下……”
林雨桐抬手製止他說話,“彆怕!我會預留出一部分運回京城……其他的銀子現在不宜進京,你可明白?”
“是!”戚還擦了一把頭上的汗,“臣一定將銀子運回去,您放心。這銀子在涼州,臣敢拿腦袋擔保,不會損耗一分……”
“你也不用緊張。”林雨桐的聲音低下來,又扭頭叮囑江蘺:“我會帶著三皇子一道走,留下的就都是自己人。為了確保安全。放銀子的地方跟人得分開來。這個,到時候會有人拿著我的印信出麵的。你現在不要多問。唯一防著的,就是禁衛軍了。這些帶了人回來的禁衛軍,回來一個,你留下一個。用他們逐漸把東宮護衛替換下來去守銀子,懂了嗎?”
江蘺鄭重應下:“殿下……不知大概有多少銀子?”
林雨桐搖頭:“我現在也說不好。估算隻是估算……”
兩江總督府,設立在金陵。所以,林雨桐這次輕裝簡行的目的地,就是金陵。
上了一艘不起眼的小客船,隨行的也就是四爺和陳雲鶴了。當然了,還有三皇子。
不過林平康屬於乖覺的一類,他以為自己真中了毒了,整個人很焦慮。處處擺出一副配合的姿態。
去哪,乾什麼,目的又是什麼,他是統統都不過問的。
林雨桐叫人商量事情,他也從來都不往跟前湊。一路上都在船艙裡悶著。不過林雨桐到底是沒那麼過分,吃飯賞景,一般都會請他一起。
到底是皇家出來的人,心裡恨得恨不能生吃了林雨桐,但麵上就跟啥事也沒發生一樣。一塊吃喝一塊說笑,猛地一瞧,叔侄倆還挺好。
這一路走的不急,大有悠哉遊哉之勢。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幾乎是沒有跟四爺單獨在一起的機會。陳雲鶴跟的太緊,倒也不是人家不長眼色,主要是這家夥害怕。一到了碼頭,他就約束隨從,不叫隨從隨便下船,也堅決不跟任何人接觸,這是怕走漏了消息之後,自己會懷疑到他身上。
她是不急,但江南一路,卻徹底亂了。
蘇北泉州湯縣,這一日跟往常並沒有什麼不同。
夏日的江南,也就是天不亮的時候,有些涼爽的氣息。
今兒錢通起的早,心裡有事也睡不著。早早的起了,叫家裡的老仆趕著牛車,把他送到城門口。他這才從車上下來,打發老仆回去了。
老仆把車上的包遞過來:“老爺,晌午飯。”
錢通接過來,擺擺手,打發老仆走了。抱著小包,就坐在城門口的石墩上,等著開城門呢。邊上已經等了不少百姓了,有些可能是進城做工,有些提著瓜果菜蔬,怕是要進城把東西給賣了。
這種情形他每天早上都會碰上。
快到了開城門的時候了,這麼多人擠在一起推推搡搡的。此時他的優越感就不由的升起來了。雖然在縣衙裡混的不甚如意,可這在外麵,還是有些特權的。腰牌往腰上一掛,沒人跟他擠。另外,就是進縣城的時候,不用掏進城的費用。
這縣衙這些年來都是這樣,進城一個門,出城一個門。
凡是進城的,進去一次得繳納兩文錢。
這叫一直在禁衛軍中當差的趙少武特彆驚訝,他指了指前麵的那個清臒的老者,“他怎麼不交錢。”
城門官立馬就道:“不進就滾!娘的!那是咱們縣衙的錢師爺。你是哪來的?要麼滾蛋,要麼就給老子乖乖的掏錢。”
黑牛一把拉住趙少武,對那城門官點頭哈腰,然後塞了十幾文過去,“軍爺,軍爺,我這兄弟沒見過世麵,您彆見怪。”
一共進去三個人,交給十五六文,城門官的麵色好看些了,“進去吧。不要惹是生非。”
跟在最後瘦小的三子連連點頭:“不敢!不敢!”
兩人拉扯著趙少武進了城門,黑牛馬上道:“我的趙……老弟啊!這裡不是京城。不興京城的那一套。到了這地界,就得按照這地界的規矩來。”
錢通正在撣褲腿上不小心蹭上的土,就聽見這麼一句。
京城來的嗎?
他扭頭看過去,黑臉犯倔的看起來不像是泥腿子出身,身上的衣服雖不打眼,但也是細棉布的。站在人群裡昂首挺立,跟周圍的人比起來,很有些鶴立雞群。他身邊的那兩人不知道是什麼身份,跟他是什麼關係。一個壯如牛,一個瘦如猴。三個人站在一起吧,說主仆不像是主仆,說朋友也不像是朋友,至於說親眷,那就更不像了。
這麼一個組合,站在一起叫人看著特彆奇怪。
他就主動搭話:“京城來的?”
黑牛點頭:“一個遠親的朋友,第一次到咱這地方,不習慣……不習慣……”
說這話,就拉著另外兩人走了,看那個方向,應該是騾市。
萍水相逢,他也沒太往心裡去。衙門裡還忙著呢,他得趕緊些。
在縣裡做了二十年的刑名師爺了,說起來也是心酸,愣是在縣城的內城裡連個小院子也置辦不起。家安在了城外,進進出出就很不方便。
他這樣的,在縣城裡是頭一份。
老婆在家也罵了,罵他沒出息,人家都有錢怎麼就自家窮成這樣了。到了兒子娶媳婦閨女出嫁的時候了,家裡連一份像樣的聘禮和嫁妝都置辦不起。
可是怎麼辦呢?
要賺錢也容易,可那錢能拿嗎?
王員外愛妾的小舅子想占寡婦的便宜逼死了人命,留下孤兒可憐無依。結果這小舅子被押來了之後,父母大人收了人家五百兩銀子,假裝打了四十杖了事。他這個刑名師爺,縣太爺給了五兩銀子封口,可這銀子自己拿著燙手,悄悄的給那孩子送去了,省著用,總能熬到十三四歲的時候,好歹能自力更生了,是吧?這事都不敢叫家裡的婆娘知道。每年這樣的事不知道要多少。光是縣太爺分潤下來的錢,說實話,二十年攢下來,怎麼也夠買房置地了。可就是乾不來這些事能咋辦。
早早的到了縣衙,跟雜役一起,把縣衙裡的衛生打掃了一遍。
要不是一直這麼卑謙,這份差事隻怕早保不住了。
直到快到晌午的時候,縣衙才熱鬨起來了。捕頭上差了,縣丞王大人也來了。各部的典吏也都到了。
這個說春風樓的俏娘的腰身有多軟,那個說倚翠樓的綠玉姑娘一雙玉足有多小。
好茶泡上,這就是縣衙一天的開始。
兩盞茶吃完,就又散了。彼此搭伴,去酒樓吃飯。他們是從來不缺飯局的。沒有飯局,彼此也要攢個飯局的。
平日裡錢通是不去的,也沒人邀他。今兒王縣丞就請了,“走吧……錢師爺,這點麵子都不賣?”
不敢!
縣丞也是上司,怎敢輕易得罪。
王縣丞很會做人,請的人不止他一個,幾個師爺和典吏都請到了。圓圓滿滿的,能坐兩桌。一到桌子上,人家王縣丞又叫酒樓給衙門裡的捕頭們送菜送酒,誰也不得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