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日光陰(8)
“這墓碑上的字, 是範家的司機寫的, 這事你什麼時候知道的?”鐘政|委的麵色嚴肅了起來, 扭臉就問範雲清。
範雲清沉默了良久才道:“當年老劉把照片拿出來遞給百川的時候, 我就知道。”
這話一出, 眾人嘩然。
什麼?
她早就知道了!
範雲清慢慢閉上眼睛,有幾分懊惱的解釋道:“可是……當時我隻是以為老劉怕將來百川認不出親人的墳,幫著給立了墓碑。當時百川的情況……我還沒細說, 他就又暈過去了。我忙著照看他了, 心老跟著懸著,事情過後也忘了說了。後來到了後方, 打仗、轉移、再打仗、再轉移。我跟他有時候在一個營區, 可連抽空彼此多不說一會子話的工夫都沒有。這個,你們都很清楚的。本來要回來了,我應該說的。可這都過去十多年了,我確實是以為人都沒了……你說這人都沒了,還在乎墓碑上的字是誰寫的做什麼?荒草孤墳, 咱們見的多了。至於說上次……上次都已經提到照片,也已經提到司機老劉了, 我為什麼還是不把這件事說出來……”說著,她就無奈又帶著幾分後悔的一笑:“我是怕,我當時要是說我早知道墓碑是老劉給立的,大家都會想, 你哥你嫂的這些安排你真的是一點都不知情嗎?真的, 我在心裡思量了好些遍, 越想這事越解釋不清楚。怎麼說,都不會有人相信我其實是真一點都不知道。彆問我當時既然認出老劉的字跡為什麼不懷疑他帶來的消息有假,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一點都沒懷疑。或許是年輕,或許是對家人對親近的人無條件的信任,反正我當時真沒想到這些。不過如今是大錯已經是鑄成了,說什麼都晚了。我也不解釋了,我知道解釋不清楚。該不信的還不信,信了的我又何必多解釋。”
就是她說的這個意思。
這就是個怎麼解釋也解釋不清楚的問題。她是不是知道,這完全是主觀的。你可以不承認,但大家未必都信。
她解釋不清楚所以不解釋,不解釋的結果就是現在這樣。
更加解釋不清楚了。
鐘政|委起身:“林百川同誌。”
“到!”林百川起立,對著鐘政委站的筆直。
“你跟我來一下,我要代表組織,跟你談話。”非常正式的語氣。
常秋雲就抓住了林雨桐的手。
林雨桐拍了拍她,“沒事。”
房間裡隻鐘南山跟林百川兩個人,但鐘南山的表情是嚴肅的:“我代表組織跟你談話。”
“是!”林百川點頭:“我是老d員,我明白。對組織的問話,不會有半點隱瞞。”
鐘南山歎氣:“這些年,你跟範雲清同誌的關係一直……客氣。”他選了這麼一個詞,然後才往下說,“夫妻相敬如賓固然是好,但如今看著,你們兩口子卻全然沒有一點熱乎氣。什麼原因呢?哪怕是對自己的同誌,也不該是這樣的態度。我現在需要知道你跟範雲清同誌所有的過往。你該明白這裡麵的利害關係。”
“明白。”林百川深吸一口氣:“我曾經懷疑過……這個懷疑就是導致我跟範雲清的關係一直不怎麼和諧的原因……可在我娘和孩子他們出現之後,這些懷疑我卻又打消了。”
鐘南山掏出一支煙:“為什麼不懷疑了?”
“很簡單。”林百川低聲道:“如果範家真有除了私人感情這些原因之外的其他更深層次的,帶著某種目的的原因。那他們就不會是普通的商人。既然不是普通的商人,那想把這件事做的天衣無縫,很難嗎?”
這還真不困難。
要真是想借著林百川如何如何的,或者說範家有彆的身份,那常秋雲和林老太帶著三個孩子在戰亂的年代,是活不到現在的。隨便找個人都能把這一家婦孺給滅口了。那個年代,不明不白的死個把人,誰在乎?誰查證?
把假的做成真的,不就行了。永絕後患。
可是偏偏沒有!
婆媳兩個帶著三個孩子,並沒有遭遇到所說的任何的意外。
這就表明,範家的問題其實沒有那麼複雜。
但林雨桐還是謹慎的問了程家老婆子一句:“這些年你一直拿人家的錢?”
“拿了……我當然得拿了。他們都給我了……那我憑什麼不要?”程婆子抻著脖子說了一聲,就又縮回去了,“我當時不也是好心嗎?範家那麼有錢,巴上範家那就是過好日子了。再說了,男人在外麵另娶一個是啥新鮮事嗎?連挑著擔子的貨郎,還東鎮一個婆娘,西鎮一個媳婦呢?又咋了?你爹在外麵娶一房有什麼大不了的?不就是瞞著不叫原配知道嗎?多大點事啊!隻要你爹從範家扒拉出來的錢從手指縫裡露出來點偷摸的寄回老家,都夠你娘帶著你們吃香的喝辣的了。我這不也是幫了你們林家嗎?怎麼……怎麼就說我害人了?講不講道理啊?你說……你說……我害誰了我?”
程家老婆子的話,說明範家寧願給錢封口,也乾不出殺人滅口的事。
林雨桐微微點頭,朝虛掩著房門的房間看了一眼。
外麵說話的聲音很大,鐘政|委和林百川都聽見了。
兩人對視一眼,剛才程家婆子和林雨桐的一問一答,正好就在點子上。
鐘政|委長長的舒了一口氣:“隻要沒有更複雜的問題,那就好辦。小範這是個不錯的同誌,你們倆當年……”
“當年真是對範家感激不儘的。把我救回去,想辦法給我治傷。生活上,也可以說是照顧的無微不至。幫我藏身,幫我尋找父母妻兒下落。雖然結果不好,但是看了照片,見了人證,我就覺得人家是儘心了。不能因為家裡沒了,就遷怒人家。我也實在是想不出,他們要騙我的理由。”自己身上沒什麼可圖的,人家費勁騙自己能得什麼好處?“三三年,三四年,你應該清楚,當時的環境有多惡劣。”
三四年就開始長征了。
在這之前,前線是圍|剿與反圍|剿,而像是活躍在各大城市的地下d組織,也受到了瘋狂的打擊。到處抓捕g產黨員,青年學生。
“範雲清當年在警局是有案底的,再有就是……她跟那個叛徒,曾經是戀人關係。這些年我一直不知道還有這個因素。如果把這個因素考慮進去,那當年的很多事就解釋的通了。範公館被監視,二十四小時監視。我那時候以為是範雲清在警局有案底,他們盯著她是想順藤摸瓜。如今想來,隻怕是那個閆冠海將範雲清供出來了。他一邊想通過她找尋咱們的地下組織,另一方麵,範雲清一直沒出事,估計也是有閆冠海尋了私情有關。可能他並不想置範雲清於死地。”
“至於我跟她的婚事……”林百川正了正軍帽,“那是我自己的選擇,哪怕是錯了,我也認!”
鐘政|委拍了拍林百川的肩膀:這種事,一味的推到女人身上,那就真不像個男人了。
等人從裡麵出來的時候,範雲清一下子就站了起來:“老林,我想單獨跟你聊聊。”
聊什麼呢?
兩人返回房間,範雲清就看著林百川半天沒說話,沉默了良久之後才問:“恨我嗎?”
“不恨!”林百川說的乾淨利索,“沒有你,我活不到現在。也見不到家人。”
“你心裡一直有刺,這我知道。”範雲清就道:“謝謝你,沒當著那麼多人的麵,把事都攤開了說,給我留了麵子。要不然,這往後,在咱師,我是真沒法做人了。”
林百川沒說話,隻仰頭靠在椅背上。
“當年,我哥嫂說的那些,比如什麼你如果不負責就要把我嫁給警|察局局長家那個吃喝嫖賭樣樣占全的公子,說什麼家裡總被監視也不是個事,說隻有這樣大家才有太平日子過……這些其實都是騙你的。”範雲清笑了一下,“這次騙你的事,我知情。我嫂子說,你若是對我有意,就不會看著我往火坑裡跳。果然,在我問你能不能娶我,能不能帶我走的時候,你答應了。我當時堅信,你對我有意。我當時不認為這是欺騙,我覺得這不過是一次對感情的試探而已。可是後來,在範家出了我這麼一個女g產黨的情況下,這些年卻也依舊把生意做的風生水起,範家並沒有受到牽連。哪怕是曉星留在範家,也被保護的很好。所以,你懷疑了。你覺得這婚事是被算計的,範家當年根本就不是我哥他們說的那般走投無路。所以你想的更深了,你懷疑我嫁給你,懷疑範家所做的一切都是有更深的目的的。所以,你這些年,從不把重要的文件往家裡帶。你的抽屜永遠是上鎖的。哪怕是書房的擺設,稍微動一下,你都會緊張半天。至於我哥嫂為什麼要那麼做?我嫂子說,他們就是想叫我找個喜歡的人,心甘情願的好好成個家,有了家,有了孩子了,就不會再想著出去乾那些危險的事了。他們說了,如果省城呆不成,一家子可以去滬上,可以去香江,哪怕是出國也行。懷曉星的時候,我確實是感覺我,我一直堅持的東西動搖了。什麼理想啊,什麼信念啊,我不想要了。我就想把你留住,咱們跟我哥他們一起,遠走高飛,找個沒有戰爭的地方,平平安安的過完一輩子。你猜的沒錯,那一年裡,我看到許多次組織聯係你的暗號,但我都刻意隱瞞了。我就是想把你留在我和孩子的身邊。這些話,也隻有在你麵前我才敢說的。我承認,自從閆冠海背叛之後,我多少有些心灰意冷了。對所謂的信仰,也動搖了。我想過一個普普通通的女人過的日子,丈夫孩子一個家。跟你比,跟你們比,我不是一個純粹的革|命者。我向往大義,但割舍不下你們所說的那種小情小愛。可是我這樣的選擇,真的就錯了嗎?”
說著,範雲清就擦了一把眼淚:“我自己也常剖析自己,我是資產階級的出身,所以我的骨子裡是不是天生就帶著軟弱性和妥協性。這些我……不知道,也給不了自己答案。其實,這些話擱在我心裡這麼多年了,如今,我也隻能關起門來,說給你聽了。其實曉星說的沒錯,這個婚姻裡,有意無意的,善意的惡意的,存在了太多的欺騙。咱們這些年,你猜疑我,我心裡也清楚,但從來沒想過解釋,因為沒法解釋。我不知道我哥哥背著我做的事,但我自己也確實在另外一些事情上對你有所隱瞞。這個怪不得你。走到今天,大概是從一開始就注定的。但是……我還是想請求你,看在範家將曉星撫養成人的份上,稍微緩一緩離婚的時間,行嗎?”
“為了什麼呢?”林百川問道:“在你看來,範家所做的事,都是為了你。你心存感激,甚至心存愧疚,但是你想沒想過我的老母親。十七年她是怎麼熬過來的?當年,我讓你帶著孩子一起走,你選擇把孩子留下來。因為你知道,帶著孩子在這個年月,不容易。可你有沒有想過,我妻子帶著倆孩子,肚子還懷著一個。她的日子是怎麼過來的?我們之間有情分嗎?有!但是,情分不是拿來利用的。你想著範家如何如何,可我娘我孩子他娘,卻在想著,怎麼做才不叫我為難。你如果跟她們易地而處,麵對這樣的事,你會怎麼做?你怎麼做我不知道,可她們怎麼做的,我看見了。她們隻當做什麼也沒發生!為了什麼?為了我的麵子,為了不叫我夾在這條夾縫裡左右為難。那你要站在我這個位子上,你又該如何呢?所以啊……離吧!資本家很多,不是每個資本家都有個當師|長的妹夫的。可人家的日子不是一樣過嗎?就算不離婚,那你希望我怎麼對待範家呢?咱們這事不是秘密,傳出去,隻是早晚的事。我對範家是個什麼態度,很多人都明白的。所以,維持婚姻這個形式,真不是必須的。”說著他就起身往外走,“回頭我叫警衛員收拾我的東西,我搬回師部住了。你慢慢想吧,什麼時候想通了,咱們什麼時候打申請。我能做的就隻到這份上了。”
男人走的決絕,範雲清緩緩的閉上眼睛,眼淚瞬間就流下來了。
“媽!”林曉星跑過來:“人家把話都說到這份上了,還有什麼可猶豫的?馬上離婚,誰稀罕誰啊?”
“彆說了。”範雲清猛的咳嗽了一聲,林曉星趕緊去找藥,顫抖著手倒了兩片出來,範雲清乾咽下去,“你這孩子,還真是個急脾氣。”
我哪裡是急脾氣!
分明是你的脾氣太慢了。
“您彆氣了,我不催了。”林曉星撫著範雲清的脊背,低聲問了一句:“當年,您真不知道舅舅他們騙了爸爸。”
“真不知道。”範雲清苦笑,“看!這就是媽媽上次不說出來的原因,連你都不信了。”
“我信。”林曉星就道:“您要是早知道爸爸鄉下的老婆孩子沒死,也不會張羅爸爸回老家祭奠的事了。”
說著,她扶範雲清起身:“媽,你歇著吧。”
等範雲清躺下了,林曉星才出門,直接去了範家,將白天的事,一五一十的都給說清楚了。
範雲飛惱的不行:“他林百川不過是鄉野寒門出身的窮小子,咱們範家呢?從明朝起那就是書香門第。後輩雖不濟,但那也是往來無白丁談笑有鴻儒的人家。要不是為了收住你媽的心,我當初……你媽也是,這些年隻長年紀不長心眼,要長相有長相,要學問有學問,兩人又能說到一起,這都十多年過去了,沒想到卻處成這樣了。離了?說起來容易。離了之後呢?”
範嫂子就說:“跟孩子說那些乾什麼,都是老黃曆做什麼?如今這世道,哪裡還有咱們的活路?”
“媽!”範舒拉從樓上下來,“你們在家說算什麼本事?在我姑父麵前,還不是一個字都不敢多說。”
這孩子!
範嫂子就道:“你姑姑上次給你介紹的那對象怎麼樣了?”
範舒拉歎氣:“就他們師後勤處的副處長?”
“嗯。”範嫂子急忙問:“你不是見了嗎?印象怎麼樣?”
大字不識幾個,說話一股子大碴子味,“再說吧,先找工作,再說對象也不遲吧。”
等倆孩子上樓了,範嫂子就問範雲飛,“你說……要不,咱也想辦法走吧。轉道出國也行啊……”
範雲飛搖頭:“去是能去,可這雲清和曉星隻怕是帶不走。”
“那不行。”範大嫂就搖頭,“絕對不行!都是我親手養大的,在心裡也沒比舒拉就遠了多少。咱們一走,隻剩下她們娘倆,怎麼活?”
“不光是這個。”範雲飛歎氣,“還有舒拉。這孩子簡單、單純。在國內還好點,好歹還有她姑姑,還有曉星。還有熟悉的朋友同學。這去了國外,咱倆能陪她幾年。到那個時候,想回回不來,留下吧又無親無故。想想那時候,得多可憐。留下吧,是好是歹,一家子總歸是守在一處的。但是有些東西啊……”他的聲音低下來,“……多留個心眼,什麼世道,金條都吃的開。”
林家這頭沒人問林百川那事的後續是什麼樣的,大家默契的都不提。
最多也就是說說程美妮。
常秋雲就說大原:“以後可長點心吧。你當人家姑娘跟你熱乎是為啥的?她那是聽她奶的話,以為這些年,你爹偷著給咱家捎了多少金多少銀呢。”
大原‘嗯嗯嗯’的應著:“以後兒子的媳婦,娘說了算。娘說娶誰就娶誰。”
說說笑笑的,年就到了跟前了。
抽了兩天的空,得回一趟老家。但臨到跟前了,林百川又回不了了。據說是有些部隊南調了,他們不知道屬不屬於後備部隊,反正是必須全員在崗,隨時待命。
說回不去就回不去了。本來林百川說算了,今年先不回了。明年……明年肯定能回。結果常秋雲不乾,必須得回去一趟。不光是要回去,還想借一輛卡車一天的時間。林百川不給借,但人家鐘政|委還是給了,“早去早回,路上彆叫人惦記。”
常秋雲為啥非得叫開車回去呢?
不是為了麵子好看,為了張揚的,那是因為地窖裡還塞著糧食呢。她得把糧食給帶走。剩下的也就沒啥值錢的,大門一鎖就成了。三年五年的不回來,都沒事。
都臨上車了,範雲清帶著拎著行李箱的林曉星來了,“娘,大姐,我就不回去了。公公也不樂意看見我。但叫曉星回去吧。她該跟祖父磕個頭的。”
林老太一副耳聾眼花的架勢,“這是又說什麼呢?啊?不去啊?不去就不去吧。回去吧,都回去吧。”
常秋雲笑了笑,就喊林雨桐:“妞妞,過來帶你妹妹上車去。”
範雲清咳嗽了兩聲:“孩子交給大姐,我放心。”
“沒事,說不定明兒就回來了。”常秋雲就道:“要不是你身體不好,也該跟著回去的。”
好像一點也不知道這兩口子已經鬨的分居的事。
範雲清苦笑了一聲:“大姐,我一直想說一句對不起,又覺得隻說一句對不起太無恥了。對你們而言,這哪裡一句對不起就能解決的事?我跟老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