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日光陰(16)
“你這是怎麼了?” 錢思遠覺得這媳婦有些不正常, 這歇斯底裡的喊著離婚, 跟受了什麼刺激似的。他就坐起來, 也不管外麵怎麼吆喝怎麼勸架, 隻跟程美妮道:“到底是怎麼了?誰跟你說什麼了, 還是誤會什麼了?咱們是兩口子,啥事你彆瞞著我。我好歹是男人,接觸的人多, 總比你多兩分見識吧。”
程美妮滿臉怨怪的看他:“這會子想起咱們是兩口子了?早乾什麼去了!差點餓死我的時候, 怎麼想不起我是你媳婦?”
怎麼又是這事。還有完沒完了!
“舊事不要重提!”錢思遠還惱了呢,“彆的事許是我有後悔的可能。但這件事我絕對不後悔。你看你有兩錢那作樣, 你這是忘本, 忘了老家大部分人都是怎麼過日子的。”說著,冷笑一聲,還故意拍了拍腦袋,“對了!差點忘了。你家是不缺錢的。你也從來不缺吃喝。吃的喝的都是範家給封口費,都是人家的妻離子散骨肉分離的血淚供養了你們家……”
這話就更惡毒了。
程美妮的臉一瞬間就失去了血色。
對的!那樣的大仇, 怎麼可能輕易的放過自己?
還有範家,大概也恨自家把他們給咬出來了吧。
範家的姑奶奶還跟虎妞的爹離婚了, 這要是自家不說,是不是人家就好好的過了?
好好的家給拆散了,好好的官太太當不成了,這還不恨嗎?易地而處, 自己恨不能把對方給生吞活剝了。
對了!聽誰說了一耳朵, 林曉星她媽就是主管婦聯工作的?
難道不是林家要報複, 而是範家……
那人家是主管領導,要殺要剮的還不是人家一句話的事。
她捂住嘴,不敢哭出聲音來。滿眼的驚恐,卻偏偏什麼都不能說!這些事就算是說出來有啥用。他錢思遠,在這廠裡也不過是個無名小卒子。連放羊的金老四都不如。人家還能把老婆安排到財會室這樣的地方。可他錢思遠呢?屁出息沒有!人家老婆做辦公室,他老婆呢,卻隻能乾最苦最累的拉煤運煤的活。還說啥他是男人,是男人咋了?之前該男人的時候不男人,如今告訴他也沒用了,他跑出來充男人,不稀罕!
於是就說:“你也彆說的那麼難聽。你錢家的根底是什麼樣的,彆人不知道我卻清楚。有彆人嫌棄我的份,就你沒有。咱們倆王八綠豆,誰也彆說誰!”
這娘們!簡直不可理喻。
“會不會好好說話?”錢思遠瞪眼:“你現在跟我還能不能好好說話了?咱倆這日子還能不能過了?”
“不能!”求我也沒用。“這婚,它必須離。”
離了好歹那些想抓把柄想揪小辮子的人,就沒有借口了。隻要自己不出錯,就不信她能拿自己怎麼著。
反正跟著錢思遠,福是沒享到,罪也沒少受。有啥可舍不得的。
把錢思遠給氣的啊:“你是不是傻!人家開會回來都好好的,就你回來的晚,一回來就喊著離婚。你告訴我,是不是那什麼沈春梅給你說啥話了?我找她去!就她懂婚姻法,咱都不懂?這過的好不好的,還得聽她指揮?她當她是誰!”
“跟人家有啥關係?”程美妮跟被踩了尾巴的貓似的,一下子給炸開了。她驚慌的四下看,就怕這話叫人家給聽見了。她喘著粗氣,指著錢思遠,眼睛跟充血似的,“你這人嘴上沒把門的,我跟著你,遲早會被你這張臭嘴給害死。我跟你說,這婚離定了,必須離,馬上離!”她一把掀開錢思遠的被子,心裡卻覺得爽氣的不行:沒錯,男女平等了!誰說婚姻裡,自己就得跟大爺似的伺候著他,小心翼翼的看他的臉色行事。自己也有工作,如今也是工人階級的一份子。離了他就餓死了嗎?
抱走了被子,看著光著屁股沒穿褲衩在被窩裡的錢思遠,還罵了一句‘呸’:“不要臉!”
錢思遠叉開腿,低頭能看見鳥。我咋不要臉了!
我把褲衩洗了在暖氣片上晾著呢,然後擱被窩裡蓋著呢。家裡除了自家老婆沒彆人。因著還是地鋪,所以連個客人也沒有。大晚上的,都要睡了,我這麼著妨礙到誰了嗎?
程美妮喘著氣:“起來!離婚!”
錢思遠覺得這女人今兒不對勁,隻道:“離就離,但等明天吧。這大晚上的,也沒人上班啊!再說,我那內褲不還沒乾嗎?”
沒乾咋了?
想拖延啊!
再拖我就沒命了,咋從來沒發現錢思遠這麼歹毒呢?
她抓起暖氣片上的內褲就給扔過去:“快點起來!”
娘的!還濕著呢。
他也不穿內褲了,直接抓了褲子穿好。心裡有火氣可也覺得不好發出來,就說了:“你想好了,要是離婚了,咱這房子可咋辦?”
單身了,得退回去吧。
他覺得對方得顧著這個。
結果程美妮滿腦子都是自己的腦袋,還顧得上其他?再說了,住宿舍怎麼了?住宿舍好歹還有架子床。哪裡像是這破家,連一張床都沒有。大冬天的,地上能冰死人。
她就說:“叫我再住地窩子去我都樂意!”
錢思遠這下認真了起來,問道:“你真想離?”
程美妮點頭,‘嗯’了一聲。
“沒有任何苦衷?絕對不會後悔?”錢思遠又問了一聲。
“沒有任何苦衷!絕對不會後悔!”程美妮說的斬釘截鐵。
錢思遠在屋裡轉了兩圈:“我可正兒八經的問過你了。你要是有什麼難處現在跟我說還來得及,一人計短兩人計長,我能幫你想辦法。你要是說不出口,也行,我出去問問,看到底是怎麼了,然後回來咱們再商量。”
程美妮撲過去一把將門給堵嚴實,背靠在門上:“彆想溜。我沒有任何難處,也不需要你去問誰。我自己的事我自己心裡透亮著呢。”
錢思遠看她:“女人離婚之後的日子,可沒想象的好過?”
“我現在也沒好過到哪裡去?”程美妮深吸一口氣,“離吧!知道你心裡不稀罕我這樣的。咱倆一拍兩散,你自在了,我……也好過了。”
“理由呢?”錢思遠就說,“以什麼理由離婚呢?”
“咱們倆這親事,不光是封建包辦的婚姻,還是買賣的婚姻。”程美妮就說,“這理由還不夠?”
當初是拿那麼多地契給了程家,要真說買賣,還彆說,真靠的上。
程美妮雙手捂臉:這兩重該被打倒的婚姻,不離行嗎?
錢思遠歎氣,心道,這事幸虧沒孩子啊。要真是有孩子,她再來這一出,那日子更甭想過了。沉默了片刻,就說:“那你收拾東西吧。把我的衣服、書、被褥和飯盒留下就行。剩下的,你都帶走吧。現在打包,明兒一早去離婚。回來你帶著東西就能去集體宿舍住了,這麼著效率更高。要不然,這大半夜過去,還是得在人家門口等下班。回來再收拾東西……到時候滿樓道都是看熱鬨的人……你樂意叫人盯著看?”
不樂意。
程美妮心裡知道他這麼安排是對的。但聽他說的這麼頭頭是道,不知怎麼的,心裡更難受了:嘴上不離,可這心裡不都安排的挺妥當的。其實這心裡,還不定怎麼巴不得呢!
外麵的人聽了幾聲,裡麵漸漸消停了。沒啥動靜。
就有人喊:“行了,沒事了。都睡吧!”
四爺回來的時候林雨桐都睡著了,懷這一胎沒害口,但瞧著就是精神短。
一覺到大天亮,林雨桐才想起問四爺:“昨晚那邊吵啥呢?”
“鬨離婚呢?”四爺跟著起身,“不用管。離不離的,都是福氣。”
原配夫妻,要是能磨合的過下去,也不錯。但要是實在不成,離了許是對兩人都解脫了,這種事,誰說的準?
林雨桐出去做飯,就瞧見錢思遠和程美妮一前一後的出了門。
樓道裡都瞧著呢,但如今看那低壓的氣氛,誰都沒敢搭話問。
等人走遠了,苗大嫂才低聲問林雨桐:“離的了嗎?”
林雨桐搖頭:“說不好。”
隻要程美妮腦子不抽,這婚就離不了。
這麼多包辦婚姻的,也沒見誰真的鬨離婚。但大會的意義還是有的,至少‘在婚姻裡男女平等’和‘一夫一妻製’這兩條,很給女人打氣。
民國也說要一夫一妻,可實際呢?從上到下,幾個真是一夫一妻了?
上班的時候,姚紅還打聽呢:“不會真去離了吧?”那女人腦子有毛病吧。
真離假離的,林雨桐很快沒時間管了。
劉七娘從外麵進來說:“小林啊,你趕緊回去吧。外麵來了個老太太,是來找你們家金工的,說是金工的娘,偏技術科說金工今兒去電廠了,人不在……你去看看,是不是你婆婆來了?”
啊?
李月芬來了?
這怎麼提前也不來個信呢?
林雨桐放下手裡的東西就急忙出去了。那大包下包的,站在辦公樓外麵一臉拘謹的不是李月芬還能是誰?
“娘?”林雨桐迎過去,“您這好歹叫村上往廠裡打個電話也行啊,我們去接你。你看這大包小包的,這一路上怎麼走的?多叫人操心啊!”
熱熱情情的,關心的言語又真摯。迎過來也不嫌棄她臟,拉著她的手說話,彎腰就要提地上的東西。不知道多親熱!
“可不敢!”李月芬的眼睛隻盯著兒媳婦的肚子,笑的見牙不見眼的,“這懷上了也不跟家裡說一聲。你說我這要是不來,是不是得等到我大孫子落地了才能知道啊?”
林雨桐就解釋:“前幾個月,沒敢聲張。我奶說這麼著孩子落的實在。”
“對對對!”李月芬就趕緊道:“老人的話還是要聽的。”說著話,她就要彎腰拿東西,林雨桐趕緊攔了,朝樓裡喊:“小李——小李——幫個忙!”
小李是原來賣菜的小夥子,如今也跑的是財務科的外勤。小夥子挺勤快,一天一天的,林姐林姐的叫著。
這會子林雨桐一喊,他就跑出來了,一看就知道啥事,趕緊道:“林姐,你帶著大娘走。東西彆管了,我保準給你帶回去。”
好家夥,包裡也不知道是啥。但兩隻活生生的老母雞被綁著腿在掙紮這卻是真真的。
他又喊了個雜工,兩人抄小路給林雨桐送過去放門口了。
出了樓剛好看見林雨桐:“門口放著呢,姐!”
林雨桐應了:“行!謝了啊!”
李月芬還說:“等大娘安頓好了給好吃的,你可要來。”
李勤勞也不當真,嘴上隻管應著。都走過去才又叫林雨桐:“林姐,後勤車一會子就來。聽說弄了半扇子豬肉回來……”
林雨桐就摸錢遞過去:“肉、排骨、豬蹄、內臟啥的,都行。”
等人走了,李月芬才說:“多拋費啊。”
“這不是您來了嗎?”林雨桐攙扶著人往裡麵走,“吃點好的。”
李月芬心裡受用,跟著進了房間,就直說好。
家具也新,收拾的也乾淨。
她是不知道這家具是自家做的,隻以為是買的。老四一個月才多少錢?在她想來,肯定是老丈人家給補貼的。
林雨桐把家裡的饅頭蘸著雞蛋液給炸了兩個,先叫李月芬吃飯。肯定是趕了一夜的路了。
這年月,有幾家舍得吃油炸的?
“你吃吧!”李月芬咽了咽口水,“我吃這個那是要害牙疼的。你吃了,就是叫孩子吃了。”
“您吃吧。”林雨桐把芝麻醬之類的都端過去:“蘸著吃。”
李月芬是真受用,這兒媳婦實誠,恨不能把家裡的好東西都拿出來孝敬她這個婆婆。吃著吃著,眼淚就下來了。
這吃著哭訴著,林雨桐才聽明白了。
李月芬這是離家出走了。
為啥的?
跟家裡的兒媳婦高秀蘭鬨矛盾了。
如今不是宣傳婚姻法嘛,這媳婦不用受婆婆壓迫了。誰敢動輒打罵媳婦,那媳婦是不必忍受的。然後本來就不怎麼和睦的婆媳關係,驟然惡化。
高秀蘭是一直沒生養,以前在家,那是婆婆怎麼罵怎麼聽著。畢竟沒生養是短處,她理虧啊!
如今呢?人家不忍受了。婆婆說一句,她有十句等著。
李月芬能受得了這個?
當即往地上一躺,隻說氣病了。非叫兒媳婦低頭。不低頭,那就離婚。
說實話,從內心來講,李月芬是巴不得兒子離婚的。也不全是因為這媳婦不生養,主要是為人太小氣,偏腦子還不清楚。
之前她說,家裡的養的雞下的雞蛋都攢著,給老四兩口捎去。畢竟每月這精米細麵寄來,錢寄來。還不是一大家子吃了?他們做哥哥嫂子的也沒少吃。當爹媽的吃親兒子的那是應該的,可他倆憑啥理所當然啊?親兄弟,這也得明算賬。這人情不走不厚道。是不是這個理?可高秀蘭晚上恨不能把幾隻母雞給抱被窩裡,就是不給老四。把家裡攢著給老四兩口子的雞蛋,偷著往娘家拿。這就不能忍了。這就是個不下蛋,還養不家的敗家娘們。
如今更了不得了,人家在家就鬨騰,說了,再打再罵就離婚。
離就離,就是找個寡婦,找個帶著拖油瓶的進門,隻要本本分分過日子,大麵上的道理明白。都比這麼個東西強。
不就是離婚嗎?
那就離!
可老三那東西,沒出息。直接就縮了,死活就是不答應離。
看著親娘被媳婦欺負成那德行了,也不言不語。就是不吱個聲。
“……想起來我就傷心……”李月芬擦了一把眼淚,把嘴裡的油炸饅頭片給咽了,“這不,我收拾了收拾,就過來了。”
為這個啊!
林雨桐就說:“那來了就彆回去了。您這不是也不止一個兒子嗎?”
“那可不行。”李月芬心裡清明著呢,她心說,兒子還靠著人家嶽家呢,自己住過來,算怎麼回事?人家媳婦的娘家也不樂意啊。但這話不能說,就隻道:“那家是我的家,還能叫她給占了。嫌棄我罵她,這也容易,等這次回去,就把他們兩口子分出去,是住窩棚還是出去要飯,隨他們。沒了他們,我跟你爹的日子才消停呢。”
有老四寄的糧食和錢,老兩口隨便種點糧食和菜,那都過的上上等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