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日光陰(51)
今年的冬天,哪怕到了寒冬臘月, 也不見大家的熱情減退。
甚至周圍的人, 很積極的投入到建設當中。因為哪怕是抽調出來的臨時工, 至少也會因為有一頓差不多能飽的飯食吃而加倍的乾活。
這個時候, 一頓飯能有一條杠子饃, 這就是最頂級的待遇了。
可啥叫杠子饃呢?就是蒸出來之後, 看起來跟從中間劈開的圓柱一樣, 長條的。為了好熟和好計數,每個杠子饃上都會切四刀, 不切透, 是個標記就行。叫人一看, 就知道這是五個饅頭連在一起的。
五個饅頭連在一起, 一個饅頭二兩,五個饅頭一斤……?
據說一個杠子饃是一斤!
當然了,標準也應該是一斤。
可誰都知道, 實際上不可能是一斤。
那話是怎麼說的?工人吃一兩,餓不死小隊長。工人吃一錢,餓不死管理員。
大家的意識裡是這樣的, 堅信這中間有像是小隊長和管理員這類的碩鼠存在。可大家又樸素的覺得,不管什麼地方,都少不了這樣的人。所以,大家的杠子饃不到一斤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大部分人都是那種一邊罵一邊又坦然接受這種克扣。
可真克扣了嗎?作為跟苗家富一起來工作, 又開始管起了更大的食堂的苗大嫂而言, 她真能冤死。
不是不想給夠數, 是不能給夠數。她也有她的道理!
“咱不能今兒吃飽不想明兒。每天不扣下一點的話,那哪天糧食運的不及時了,總不能叫大家餓肚子吧。”她委屈的什麼似的,“那個時候可不管客觀不客觀的原因,都得說我‘你沒有做好食堂管理員應該做好的事,就是你的失職’這樣的話。”
真是為了大家著想的,沒想到她是平白背了賊名聲。
於是跑到這裡跟林雨桐喊冤。跟林雨桐說了,就是跟廠長說了。又特意站在院子裡說話,就是為了叫眼裡不揉沙子的計寒梅聽見。她就說:“……也不光是要想著萬一哪天糧食運來的不及時的事……實際上每次運來的糧食也確實是不夠數。糧食這東西你們是知道的,有損耗的。這乾的跟濕的,差距可不小呢。每次給咱們運來的,看起來是數目差不了多少,是在正常的損耗之內的,可過幾天再稱一下,你知道了,每一麻袋糧食,缺少的數量……少則一兩斤,多則三兩斤……反正那麼些重量就那麼不見了。”
這種事林雨桐明白,不是誰偷了。食堂裡那種偷著抓一把的事有,但一次性敢偷那麼多的,真沒有。
這是糧食在運輸的過程中,可能層層被人動了手腳了。
比如裝糧食的麻袋用的是半乾的。一個麻袋要是完全浸水,能重好多倍。完全用濕的,他們當然不敢,隻要用那種要乾不乾的,這中間三兩斤的糧食就被人從中間抽走了。為了保證到這邊過稱的時候不損耗,他們甚至會在運輸途中刻意的給上麵噴灑一些水,不叫人看出來就行。
他們每次運過來的糧食不多,這肯定是有糧食緊張的緣故。可也有這種想從中間過一手的心思。
一次運少點,多運幾次。一是能給他們足夠的時間倒手;二是給的少,糧食自然就緊張,本來就不多自然就沒有需要存放的糧食。不存放糧食就不存在糧食黴變,不黴變就沒人追究糧食不乾燥的事。
人家一環一環的,心思沒少動呢。
更有糧食入庫的時候,之前都是他們的裝卸工在裝卸。倒糧食的時候是抓著麻袋的兩角,這麼一抓,兩角的糧食就留在麻袋裡了。而且他們不抖麻袋,麻袋內側光是沾著就有小半斤。當然了,都不是傻子,如今盯糧食盯的都可緊了,他們這麼乾,自家這邊當然就不願意了。
苗大嫂吆喝了保衛科的一夥子小夥子,把這事一說。這些小夥子就過去了,不要人家裝卸工給裝卸了,我們自己來。
兩方為了這點糧食,那是鬥智鬥勇好幾個回合了。
這會子苗大嫂跟林雨桐在這邊說話,計寒梅當然就聽見了。馬上就從屋子裡出來了:“這麼大的事情,怎麼不早點彙報。大貪大惡要懲治,小貪小惡也要懲治……”
苗大嫂嚇了一跳,她就是過來剖白自己的,叫大家知道她真是被冤枉的。
但是吧,真沒想到這邊會是這個反應。
她就急忙說:“……說不上是小貪小惡吧……就是日子都難過……也沒敢太過分……”
“小貪就不是貪了?”計寒梅就道:“那這貪的是誰家的?還是公家的。”
林雨桐就說:“我的計書記喲!那您打算怎麼辦呢?”
“找他們去。”她正做飯呢,直接將圍裙解開,往籬笆上一搭,轉身就要走。
林雨桐趕緊叫人:“您倒是彆急啊,您這風風火火的,找誰去?”
“誰運來的,找誰去!”計寒梅胳膊有力的揮舞著,跟個鬥士差不多。林雨桐覺得時刻出於戰鬥狀態的計寒梅,血糖一定比正常人高。
林雨桐就道:“您就是找去了,能怎麼著?能賠給咱們嗎?不能!該吃的都吃了。就是找各級糧站,都沒用了。他們給你賠不出來。處理個把人,對咱們有什麼好處?倒是跟對方把臉皮給撕破了。您可彆忘了,咱們這麼多口子人吃飯呢?如今隻是偷著扣一點,等把人家給惹惱了,給糧食袋子裡摻上土摻上石子的,你找誰說理去?再要不然給你運送不積極,回回叫你餓上一兩頓的,接不上茬口,那時候咱們又要怎麼辦?”
“那就再往上找。”計寒梅就點了點林雨桐,“你這小同誌,你爹身上的那一股子蠻橫勁,你是一點也沒學會,倒是把你爹身上這股子油滑,學了個十足十!這事啊,你們能縱容,我不能縱容……”
林雨桐還要喊著說,四爺就從堂屋出來了,說了一句:“叫她去。”
“叫她去?”林雨桐回頭看她。
四爺又那麼笑了一下,林雨桐就知道他這又打算算計什麼人了吧!
趙嬸子在她家院子裡聽了個全場,就進屋去跟趙平說:“這位大姐,怎麼這麼個脾氣。小林說的有道理的。人都說不聾不啞不配當家,要是事事都跟她似的那麼計較,這家還怎麼當?這事啊,也就是你能過去勸勸。你看她對著小林,就跟訓晚輩似的。說到底,是在一個廠裡的同事。小林可不光是她戰友林百川的閨女,還是廠長的老婆,是廠裡的人事科長。小林能心甘情願的把自己的位置定位為晚輩,那是人家孩子懂人情道理。但她老是這麼著……人家垠圳願意?他如今是廠長了,上麵老壓著這麼一個婆婆你說誰能樂意……”
“你就是愛瞎操心。”趙平不以為意,“大姐是他們兩口子找來了。得了益處自然知道會有什麼弊端。早知道會有弊端,那自然是有應對之法。再說了,廠長要是馴服不了屬下,那能是廠長嗎?”
“你可彆站在高處看熱鬨!”趙嬸子就說,“咱家兒子可被保送軍校了,人家林師長人不錯。”
這要你說!
更何況,你就不該說!
趙平探出頭朝外看了看,才想起那位大姐出去了不在家,不可能聽見,他心裡一鬆,就點了點老婆:“你嘴上可千萬帶把鎖吧!”
趙嬸子‘嗤’的一聲:“你也怕那位大姐吧!”
趙平又瞪眼:“還沒完了你!”他朝外指了指,“不在其位不謀其政!要成長,他們就得過這麼一關。誰也幫不了他!”
四爺還要人幫嗎?
他該乾啥就乾啥去了。比如熱情的挽留之前的勘探組,這些人可都是人才。一行七八個人,連同韓鐵心一起,被四爺死活的給留下來了。
他是這麼跟人家說的:“你們是行家,但我們是真不內行。怎麼有效的利用礦業資源,我們更是門外漢。就我知道的,也僅僅知道,凡是礦產,就少有單一礦種。這都是有伴生礦存在的。咱們不能隻一味的要了現在急需的鐵,就把其他的伴生的共生的礦給當廢料處理了。這東西不可再生,珍貴的東西不該被這麼對待……”
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就是要把人家給留下來。
一般人招架不住這個架勢啊!
畢竟之前,人家那是想辦法給他們解決各種困難問題,尤其是吃飯的問題。不光給他們送了糧食,更是照顧到他們的家裡。從一一五寄出去的糧食各家都收到了。
這吃了人家的糧食,說不出回絕的話來。
林雨桐呢?作為管人事的。把人家家裡的情況也都了解的透透的。這家的姑娘到年齡的招工招不上,是因為眼睛近視,人家不要帶眼鏡的。那這沒關係,林雨桐把人家孩子弄到銀行學校,在裡麵學學財會,出來在銀行係統哪怕找一份櫃台的工作呢,那也是又體麵又清閒。那家的媳婦還是臨時工,沒關係,隻要安排來。咱們這以後的檔案室、圖書室還都是需要人的。
兩口子這組合拳下來,隻要是看上的人,就沒有能走的。
而另一邊的計寒梅,因為找人家糧站的事,後遺症終於是慢慢的顯現出來了。
之前運糧食,差不多是五天一次。第五天的時候,不算苗大嫂暗地裡扣下來的儲備糧,明麵上的糧食,是肯定吃光了的。
不過運糧食的車剛剛好能來,正好能接上茬。一般都是第五天半夜糧食就到了,不耽擱第六天這一頓早飯。可如今不了!人家還不留話柄,隻推遲幾個小時,糧食在第六天早上六七點的時候送來。
這都六七點了,趕得上做早飯嗎?
要不是苗大嫂一天偷偷預留出來一點,第六天這早上必是要斷頓的。
出了這事了,苗大嫂不找彆人,就找計寒梅:“您看,這事該怎麼著啊!”
“找他們去!”計寒梅冷笑:“找他們不行,就找他們領導去。”
然後氣衝衝的又走了。
驕陽正在模仿的階段,這段時間她學的最多就是計寒梅。走路雄赳赳氣昂昂,昂首挺胸邁大步,胳膊甩的很起。朝陽在外麵跟誰打架了,隻要她知道了,一準揮著胳膊喊一句:“找他去!”
把朝陽氣的不行,拽著她就往回走:“找誰去?找誰去?這是找誰的事嗎?”
看!孩子都知道有矛盾找過去告狀不是好法子。可計大姐還是單純的認為,隻要找過去就行了。
大冷天的,一趟一趟的跑人家糧站找糧食調度方麵的主管領導。
可這叫人家領導怎麼管?
如今最難為的就是這些人了,處處要糧食,他們是想辦法弄糧食。每天的事情千頭萬緒的,這點事之於你們是大事,但這樣的事在糧食部門的眼裡,就不叫事。遲了幾個小時怎麼了?餓死人了嗎?我們天天處理的都是怕餓死人的事。你說你這麼個老同誌了,這點覺悟總該有吧。當然了,心裡這麼不滿,但為了把這事趕緊了了,還是當著告狀人的麵把當事單位的主管領導給叫來,一頓臭罵。然後又說你們怎麼能這樣呢?什麼路況不好……路況不好就不能提早出發嗎?什麼車子老化出故障,那就得提前檢修嘛!什麼?你說路況不好你們不能提前預知,車子老化這是暫時解決不了的問題?這都是狡辯!都是找理由!光是我理解你們不行啊,得其他兄弟單位也理解啊!我知道大家難,大家苦,大家累,可是隻要群眾不滿意,那就是我們的工作沒做好。
計寒梅氣的啊!
這是批評嗎?這是給自己捎話聽呢。
她就跟人家吵,“怎麼能這麼說話呢?你們都是困難!那照這麼說,咱們的鋼還煉不煉了,鋼元帥升帳了,你們給讓不讓路。能不能做好最基本的後勤工作?要是做不好,那沒關係,我可以上b京,可以找我們的主管部門……”
那可就捅到天上去了!
“哎呦!我的大姐!”這領導一聽,趕緊道:“您看您說的這話……您放心,我們肯定給您把糧食提前運過去。但是大姐啊,是不是也得請您體諒體諒我們!咱們如今確實是糧食緊張,能給你們按時撥下去就不容易了。是!做好後勤保障是我們的職責,但是啊!咱們如今遇到的這個災年……”巴拉巴拉的各種擺困難,把計寒梅說的氣也消了。
她回來的時候還挺高興的,跟林雨桐說:“放心,以後一定會按時給送來。”
是!不光是按時送來了。還都提前到了。
可這糧食的等級差了一級不止。
裡麵混著粉碎後沒處理乾淨的穗子,這都是好的,還有混著石子等亂七八糟東西的。苗大嫂是叫苦不迭,這做一頓飯,得幾十個人挑這些東西淘洗糧食。這得多費多少人工啊!這都是小事,不過是累一點罷了。但每頓飯挑出上百斤這玩意,無形中糧食就少了唄。
計寒梅這次是真氣了!
能不明白是啥意思嗎?這不光是陽奉陰違,更是伺機報複!
她氣衝衝的來找廠長了,跟四爺是這麼說的:“……如今啊,這是人心壞了。這事,不能就這麼罷休,得廠裡出麵,得向上麵反映……”
林雨桐心裡歎氣:後世很多人認為,他們那個年代的人跟五六十年代的人比起來,是人心壞了,不如那個時候人心那麼單純。可當下卻在跟戰爭年代比,在計寒梅的眼裡,還是人心壞了。
她就說:“我們那個時候,寧可餓死,也不吃撥往前線部隊的一顆糧食。可是現在呢?這件事,不能就這麼善罷甘休。你要找領導反應,向中y反應。這種事情堅決不能縱容……”
口沫橫飛的說了半個小時,來指導四爺怎麼處理。
四爺好聲好氣的將人打發了,沒說一句不好聽的話,也沒給人家臉色瞧,對人家保持了足夠的尊重。
然後呢?
第二天直接就給b京打了電話,告狀嗎?
怎麼可能?
這麼直接告狀的低端手段,他怎麼可能用。
要論起告狀,一般人是沒有他的水準的。
不告狀,那乾啥打電話呢?
人家打電話是邀請b京的調查團的。
就在前幾天,報紙上開始號召,號召大興調查研究之風,要一切從實際出發。
這種調研,說是調研,可在下麵的單位看來,這就是另一種特殊意義上的工作小組。這種性質的最麻煩,上級單位的人嘛!你得費心的應酬,還得緊著一根弦,不能叫人家看到不好的一麵。這麼藏藏掖掖的,能舒服嗎?就這,萬一人家嘴一歪,該說的不該說的都給說了,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