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日光陰(57)
臘月的天, 天一黑, 就真的冷下來了。
甘草縮著肩膀,搓了搓耳朵,朝這邊的廠子的家屬區走過來。
領導住在第一排的巷子裡,前麵就是大場子, 十分空曠。
這地方……哪怕離家那麼近, 她也沒來過。不是一樣的人, 跑人家地盤上乾啥。哪怕是看電影的時候,她也是遠遠的站在柴火垛上, 距離這一片有很大的距離。
第一次過來,覺得真齊整。
家家戶戶的點燈都亮著,一大片都這樣,暖黃的光線從窗口透出來, 叫人一看就覺得溫暖。
他們的窗戶上不是糊著窗戶紙, 而是玻璃。想來特彆透亮吧。時候還早, 有些窗戶沒拉窗簾, 熱氣熏在玻璃上有些朦朧, 看不清楚屋裡的情況, 那隻看那朦朧的勁, 就知道,屋裡一定很暖和。
可這麼暖和的屋裡,還是有人不願意呆。比如在場院上玩的一群小男孩, 他們總能找到他們的樂趣。
她站在巷子口, 有些遲疑了。這麼找上門去, 是不是不太好?
可這孩子是自己跟他撿到的,帶回家養也不是不行,但是這養孩子其實辛苦的還是爹他。對於一個明顯家裡條件更好的人,她覺得麻煩一個外人,比麻煩自家爹讓人心安理得些。
猶豫了一瞬,就朝幾個孩子走去。
朝陽正和一群小子在‘賭煙盒’。
賭煙盒也叫賭煙標或是賭煙皮。
怎麼一個玩法呢?就是孩子們得先收集煙盒。不同種類的煙的價格是不一樣的。比如長中華七毛二,短中華六毛二,牡丹五毛四,紅塔山五毛二,群英四毛八,恒大四毛五,春城三毛八,三七三毛七,海河三毛二等等等等。
他們先用自己手裡的煙盒的價格決定誰先玩。一人選兩張出來,比一比價格。比完之後,按照價格排列玩的先後順序。然後將兩張煙盒疊放在一起,折成長條形。然後再對折一下,這不是長條形就分叉了。將這分叉後的長條用兩個分叉最末端的支點做支點,是可以立住的。立住後,看會不會自己跌倒。要是沒有跌倒,可以用手扇一次。如果扇倒了,就算是贏了。跌倒的兩張煙盒就歸他了。要是沒跌倒,那就是輸了,然後起開,論下一個人來玩。
這種玩法,輸贏隻在轉瞬之間。
孩子們為了贏彆人,四處搜集好煙盒。朝陽也是如此。他爸不抽煙,但是家裡從來不缺好煙。要招待人的嘛。而且往往級彆還不一般。交往的人又比較雜,今兒外地來個學習組,給送了兩條外地煙。明兒京城來的檢查組,人家說金廠長,嘗嘗這個煙。
所以,家裡的煙的牌子就比較雜。什麼s海產的大前門紅雙喜,b京產的天壇。甚至是港島產的慶寶,還有什麼三喜、雙峰,更有從他姥爺那裡弄來的特供煙。
往往他拿出這些陌生的牌子,大家都不認識啊!不認識就不知道價格。剛開始,他還能賴一賴,至少也能叫個跟長中華一樣的價格。可是後來,小夥伴就不認了。孩子們可不管你是不是廠長家的孩子,心裡未嘗不知道這家夥拿出來的煙價格可能更高。但人家也說了,你要這麼玩就沒意思了。你爸是領導,你家的煙肯定好,你這麼跟咱們玩,就沒法玩了。不是有句順口溜嗎?
高級乾部抽牡丹,中級乾部抽香山,工人階級二毛三,貧下中農大炮卷的歡。
朝陽當然不肯說自家的煙一定是好的。他不光不能認這一點,還得咬牙說:“我之前是騙你們的……既然現在被你們識破了,識破了就算了吧。不過我也不白賴你們……告訴你們哪裡能撿到這種煙盒……”
這話就比較招人喜歡了。
一個個的催著問。他就說:“在省招待所。那裡還有外賓,要是運氣好,在那塊的附近,還能找到外國煙的煙皮。”
他就那麼一說,其實那地方哪裡能輕易撿到?
平時那裡的衛生打掃的特彆好,怎麼可能有亂扔的現象。他也就是跟爸爸去過一次,也乾不出撿煙皮的事來。偷偷的找了在裡麵工作的一位麵善的叔叔,叫他幫忙跟打掃衛生的說一聲,人家才給的。輕易想去撿,那是不可能的。他就是岔開話題而已,才不是想叫他們真去撿煙皮的。畢竟吧……還是有些丟人的……
今兒把這一茬糊弄過去了,他就有些興趣缺缺了。估計家裡的蛋糕要出爐了,他幾乎都要聞到味兒了一樣,就有點想回了。
正想找借口結束這場遊戲,就聽後麵說有人說:“小弟弟,幫個忙行吧。”
朝陽就順便起身了:“啥事啊?”他一邊應著,一邊起身,把自己的東西一收拾往兜裡一揣,就跟夥伴們說:“你們先玩著,我去幫個忙去。”
說著,就往後退著。見小夥伴沒反對,這才去看叫幫忙的小姐姐。
甘草剛才聽那些孩子說,這個小孩的爸爸是領導。那這領導家的孩子更應該認識林端陽才對。她還怕人家聽見影響不好,就從兜裡掏出個硬水果糖來塞給朝陽:“你認識林端陽嗎?”
誰?
林端陽?
朝陽的眼珠子骨碌碌轉,大晚上的有個花姑娘來找大哥,這是有情況啊!
他連連點頭:“林端陽,廠長家的大兒子,我知道。我認識啊!”
甘草又拿了糖塊塞給朝陽:“那你能去找他,把他偷偷的叫出來嗎?就說有人找……”
還偷偷的叫出來!
這更有情況了呀。
朝陽上下打量了一下這個花姑娘:嗯!還怪好看的。
“行吧!”他應了,“你在這裡等著,我去叫去。”說完,就蹭蹭蹭的往家跑。
推開家門,香氣就聞見了。
門簾撩起來,香氣更濃鬱了:“蛋糕烤好了!”
林雨桐就笑:“瞧瞧,這剛出鍋,這就聞著味回來了。洗手去!”
朝陽一邊應了,一邊去靠近門邊的臉盆架子的地方,然後喊了一聲:“大哥,水涼,從裡麵拿個壺出來。我手沾濕了。”
林雨桐就說:“你自己拿,慣的你!”又說端陽,“彆搭理他,叫他自己拿。”
“還是我去吧。”這小子出去的時候就擠眉弄眼的,怕是有事。
他提著壺出去,朝陽跟做賊似的低聲道:“門口有人找……”
端陽給他添上熱水,就問:“誰啊?”
朝陽手擱在盆子裡試了試水溫,嘿嘿的笑:“出去看看不就知道。我肯定替你保密。”
熊孩子,什麼跟什麼啊就保密。
端陽放在水壺,跟他說:“進去把壺捎上……”然後就對立麵喊:“媽,我出去一下。馬上回來。”
“衣服穿上,彆耽擱,一會兒涼了該不好吃了。”大小夥子的,也不能說晚上不叫出門。要出去,林雨桐就叫出去了。
端陽拎了軍大衣披著,一邊應著一邊就往外走。
出了大門,不見人啊!還以為是朝陽這小子又皮了,誆自己呢。結果剛要轉身,就從對麵場院上的大樹後麵閃出半個人影來,朝這邊壓著聲音‘噓噓’了兩聲,就說:“林端陽……這兒……”
一聽這聲音,端陽知道是誰了。回頭朝自家院裡看了一眼,這才走過去。
這姑娘就躲在樹後頭,跟做賊似的。他就說:“至於的嗎?”
“怎麼不至於?”甘草就左右看看,“我這大晚上的找你,不是怕人家誤會嗎?”
“那你不能白天找?”端陽就說。
“白天這不是更得誤會了。”甘草朝院子的方向看了看,“叫你的那孩子進去就沒出來,他是你家的人……”不會你家裡的人都知道了吧?
端陽不知道她想什麼,隻說:“你還有工夫管這個。趕緊的,什麼事?說!”
聽這不耐煩的語氣!
之前咋說的,忘了啊!
甘草輕哼一聲:“你之前出的是什麼主意?還說你出錢,那要是人家要了錢,不肯養孩子,過兩年把孩子送人了,或是……孩子有個意外夭折了……找誰說理去?”
端陽的麵色一下子就不好看了,他想起他的奶媽,可不就是一邊收著自己的撫養費,一邊把自己送給彆人了嗎?
這事還真是自己想的不周全,太理所當然了。
他就問:“那你說,怎麼辦?”
甘草搖頭:“我要是知道怎麼辦,不就是不來找你了嗎?”說著就問道,“你家……就不能養?”
端陽白眼翻她:“要抱回來,我爸媽肯定不會不管。可你不在廠裡,不知道他們有多忙。我弟弟妹妹小時候,都是太姥姥帶的,我爸媽根本沒那個時間。現在再弄一孩子,我太姥姥都多大年紀了,再把老人家累出個好歹來?我舅舅家?二舅舅媽都在部隊,忙的連我小表弟都不在身邊帶,還能顧上彆人?大舅家?也不行!要是早兩年或是晚兩年,許是行。我大舅媽挺喜歡孩子,還一直想要個閨女……可今年實在不行,我大舅媽進修去了。我姥姥帶著我兩個表弟呢,騰不出手。”
甘草就問:“那你姑姑叔叔家,總會有人的吧。”
倆姑姑家孩子多的都養不活了,還能再養不?嬸子倒是一直沒孩子,可越是這麼個沒孩子的,你越是不能勸人家抱養。怎麼著?你們是把人看死了,敢說人家一輩子都生不出孩子?
他把這話跟甘草一說,甘草也覺得有道理。
是這麼一碼子事。
人不能把事辦的那麼缺德。
“可我家也有難處啊!”甘草嘟著嘴,“我爹身體又不好,回來種地得靠他這個勞力。我幫不上忙,頂多就是弄點草藥送到收購站去換點錢……再弄一這麼小不點的孩子,日子真沒法過了……”
“回頭我給你們送到細糧去,給孩子先喂著。農忙都是年後的事了,先這麼養著,你容我想想辦法,行不行?”端陽也是一籌莫展,如今隻能想出這麼一個辦法來。
不行也得行啊!要不然怎麼辦?
“那就這樣吧。”甘草又左右看看,“那我先走了。”說著,就要竄了。
這大晚上的,端陽就說:“我送你回去。”
“不用!”甘草就要走。
端陽跟在後麵,這一片治安不算是混亂吧,但是總有些壞小子攔著人家大姑娘吹口哨搭話的,一個廠子那麼多人呢,什麼樣的人都有。他覺得還是送回去保險。
兩人一前一後的走,後麵老跟個人,甘草都不會走路了。覺得再走下去,非得同手同腳不可。她就站住,說後麵的端陽:“你走前麵……”
我走前麵能怎麼的?“替你擋狼啊!”
甘草麵色一紅,幸而天黑了,誰也瞧不見。
她‘嗯’了一聲:“就是叫我替我擋狼了。”
“放心,狼來了我肯定不把你扔出去。”端陽自顧自的在前麵走,甘草在後麵跟著,不敢離的太近,也不敢離的太遠。
遠遠的聽見幾個人的說話聲從對麵傳來,緊跟著,對麵的手電就朝這邊照了。
甘草蹭一下跑過去,貓著腰躲在端陽的身後。端陽兩手插著褲兜,軍大衣是披著的,胳膊這麼撐著大衣,整個人就寬了很多。後麵擋個人,遠遠的是看不清的。
甘草抓著端陽的衣服,端陽不得不伸手拉了拉大衣領子,披著的衣服被她這麼一拽,會很容易就掉下去的。然後還得眯眼看對麵:“誰啊?照啥呢?”
鐵蛋的聲音傳過來:“端陽哥?”他關了手電筒,“大晚上的,你一個人出來晃蕩啥呢?”
“出來隨便轉轉。”端陽擺手:“趕緊回去吧,一會子嬸子又該喊你了。”
還有幾個人也都是跟端陽認識的,嘻嘻哈哈的打著招呼,端陽慢慢的轉身,側著身子,不停的轉著方向,就是不能叫彆人看見身後藏著個姑娘。
也是!大晚上的,大男大女的,容易叫人誤會,沒事也得說成是有事。
等人走遠了,他才說:“行了,出來吧。”
甘草嚇的一身汗:“嚇死我了。”
“至於的嗎?”端陽見把人嚇的真不輕,就笑。
“當然至於了。”甘草哼了一聲,“我還要嫁人的,叫人看見了算怎麼一回事?”
這種說法吧,也對!
不過大姑娘說了這話叫人覺得挺尷尬的。
甘草低著頭,蹭蹭蹭的趕緊走。聽到後麵的腳步一直不近不遠的跟著,心裡也不那麼害怕。等到了家門口,她停下腳步:“以後我不去找你了。你要是給孩子什麼東西,就敲三下門,把東西放在門口就行。叫人看見了……對我不好……對你也不好……”
說著,就開了門,直接回家去了。
他爹睡了,孩子在炕上也還安穩。
這一瞬間,她突然就委屈上了。沒來由的,就是覺得鼻子酸,心裡難受。
當爹的不是真睡了,抬眼看了一眼閨女,就歎氣:“以後彆去了,大不了這孩子爹養著。”人家那小夥子他遠遠也見過,長的是真好。出身又好,大姑娘到了這個年紀,心思本來就活了。這要真是一顆心全拋出去了,才是受罪。
兩家的情況……不般配!
咱也不想賴著人家,真借著這事來來去去的高攀成了,他還擔心孩子過去會受委屈呢。
甘草抱著孩子回房去,“您就是愛瞎想,啥事都沒有!”就是不該手欠,撿了這個小討債的回來。
人家父女是怎麼說的,端陽不知道。
回去的時候一路還在琢磨,這孩子得怎麼一個安置法。
到家的時候,蛋糕還是溫熱的。
當媽的就抱怨:“怎麼出去這麼長時間?大冷天的。”
朝陽擠眉弄眼的,五官都在動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