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璐當然先顧著計寒梅。
計寒梅被這一鋤頭砍下去,傷在了後麵的脖頸。因著林雨桐暗地裡做了前期大部分工作,這傷養上一年半載,倒也沒有什麼大事。可要是林雨桐的手腳慢上三五分鐘,她今兒非把命搭進去不可。
這邊重傷的就計寒梅一個,還有幾個年輕人收了輕傷,過來處理了傷口之後,就急著救火去了。而另外還有十八個受了槍傷的,是對方的人。
人到了這個時候,知道害怕了。
他們都是跟著韓秋菊鬨起來的臨時工,是三線工地上跟來的。
如今坐車又不要錢,他們就拿著他們的武器,來革命來了。他們是臨時工,他們想成為正式工。那時候覺得韓秋菊說的真對,憑啥工人的子弟就還是工人呢?這就是當|權派的的做派。
可他們沒想到,gm真的事要流血的。
如今躺在這裡想想,自己不是腦子有問題嗎?跑過來燒人家的學校,差點將活蔓延到住著幾萬人口的家屬區,後麵更有軍|工大廠。
怎麼那時候就一根筋的做了這事了呢?
後悔嗎?
悔死了都!
這是人家的職工醫院,那個女領導一直在安排,叫醫生趕緊給他們處理傷口。可職工醫院,誰能想到會有如此大麵積的槍傷患者,藥品不足,能做手術的醫生不足。耽擱來耽擱去,等那邊的火被撲滅了,這邊的手術還沒做呢。
好容易做手術了,人家醫生又說沒麻藥。
沒麻藥就沒麻藥吧,醫生的心情也不好。人家媳婦懷孕五個月了,被大火驚的跑出去,又見那陣仗,受了驚嚇,昨晚上小產了,大出血差點一屍兩命。
聽說人家廠裡還踩傷了好幾個三五歲大小的孩子。
作孽啊!彆說隻是不給麻藥,就是拿刀剁了自己,都是應該的。
給所有人都處理完了,才想起韓秋菊。韓秋菊的手術是宋璐給做的。而宋璐又是除了林雨桐之外最清楚計寒梅傷情的人。計寒梅,說起來,她叫一聲計奶奶也是使得的。這麼一個女人,不管她是不是一個合格的妻子,稱職的母親,但她卻是一個了不起的戰士。她沒死在戰場上,卻差點死在這麼一個人手裡。
她手裡握著手術刀,然後笑了。一臉的和善的將韓秋菊肩膀上的傷口拉開,看她疼的暈過去醒過來,然後,隻將化膿的腐肉剔除了,子彈卻沒拿出來,她說:“……糟了,這子彈卡在骨頭裡了,暫時取不出來了……”
韓秋菊睜大了眼睛:“不可能的……取出來……求你……”
宋璐帶著口罩,眼睛清冷冷的對她搖頭:“要想取出來,就得鋸開骨頭……這個手術太大,這麼著,我先給你處理完……如今職工醫院的條件做不了這樣的手術……我建議你市裡的軍醫院,那裡的軍醫大夫一定有辦法。”
韓秋菊的疼的豆大的汗滴從頭上往下落,“去軍醫院?”
對!去軍醫院!
軍醫院要是知道你差點要了計寒梅的命,你猜那些大夫會怎麼給你治療呢?
軍醫嘛!有時候跟屠夫這差不多。戰爭年代,為了最大限度的救命,胳膊腿說鋸了也就鋸了。她傷在肩頭的膀子上,不想要這條膀子就儘管去。
她這麼想著,慢條斯理的將傷口又給縫合上,然後包紮,就算是完事。
出了門,她靠著牆往下滑,一直到坐到冰冷的地麵上,這口氣才算是緩過來。
端陽走過去,在她身邊坐下,問了一聲:“怎麼了?”
宋璐扭臉看他,然後伸出自己的手:“我做了一件……違背了誓言的事……”
端陽側臉看了看一邊的手術室,就猜到了幾分:“違背了誓言沒關係,隻有沒有違背良心……”
宋璐看他:“不覺得我心狠手辣?”她聳聳肩膀,“……要是運氣不好,可能會喪命……要是運氣好,她……得落下個一輩子的殘疾……”
端陽歎了一聲:“……火場清理乾淨了……從火場裡清理出八具屍體……他們還都年輕,還是孩子……他們是看見火起的時候進去的……裡麵有一套進口的實驗設備……他們是想把設備搶救出來,可是……誰也沒看見他們進去……救火的時候又給耽誤了……八條鮮活年輕的生命……葬身火海……”
宋璐愣住了:“真的?”
端陽點頭:“真的!”他的鼻子一酸,眼淚險些下來。
宋璐咬牙切齒,“我剛才還是太仁慈了!”
這段時間,宋璐特彆忙。總是強調,要文d,不要武d。可該武d的照樣沒停歇。晚上的時候,時不時的還能聽到遠處的qiangpao聲。
這個冬天,林雨桐和四爺將孩子們拘在家裡,哪裡也不許去。
就是丹陽也不一樣,反正冬天試驗站那邊也沒啥事,乾脆就不用去了。最好連家門都彆出了。外麵太亂了!
這次中原重工的一場火,由外麵的人點起來,可卻把一廠的人給燒明白了。大部分人,慢慢的回到了車間。雖然也不一定是工作吧,但至少人在。
家裡的大人開始狠狠的約束自家的孩子了,不許出去胡鬨。敢出去,行!劃清界限就劃清界限,走了就永遠都不要回家。
孩子到底是孩子,沒處去了,還是回想著回家。
等看到有親近的人,熟悉的人,認識的人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價。他們開始慢慢的學會思考了,會想著,真要這麼做嗎?他們就真是壞人嗎?
所以,當這場gm開始在農村推廣而且越演越烈的時候,中原重工卻空前和諧起來了。
因為計寒梅的遭遇,齊思賢也不再激進了,該蓋組織學習的時候還是會組織學習。不光是職工學習,廠領導也學習。學習就學習吧,隻要不是鬨事,怎麼都行。
然後人家開展一係列的活動,比如:憶苦思甜大會。
大廣場上召開大會嘛,人山人海的。到處張貼懸掛著標語:不忘階|級苦,牢記血淚仇。
這憶苦思甜大會,分為兩個部分。
先憶苦,主要的活動就是吃憶苦飯。
食堂也是詳儘辦法了,弄的什麼勞什子麥麩、豆腐渣、紅薯藤、葉菜根,亂七八糟的往一塊一熬,一人一碗,吃吧。
碗是自己從家裡拿的。有那愛占便宜的,拿著大號的碗。林雨桐給幾個孩子拿的都是小號的,她自己和四爺,都用的是中號的。不大不小,反正叫人看著不覺得很小就是了。
苗大嫂給領導這邊打飯,比較個麵子,每個人都是半碗多點的樣子。
飯端到嘴邊,那個味兒啊!林雨桐真是佩服食堂,怎麼就能做出這麼這個味兒的。隻聞著就叫人想吐。
可再想吐,也得麵無表情的吃下去。
有那止不住想吐的,是鐵定要被拉上來批評的。但是那種吃了一碗不夠,再吃第二碗第三碗的,這屬於積極分子,要被表揚的。
今兒就有一位跟鐵塔似的漢子,足足吃了八碗。把齊思賢給高興的,這就典型啊!
他站在前麵,拉著鐵塔不叫走:“……這叫什麼?這叫不忘本!這叫階|級感情深!”然後將話筒遞給鐵塔,叫他發言:“說說,說說你的所思所想。”
鐵塔漢子是個憨厚的人,被這麼多人看著,從臉到脖子都紅透了。他吭吭哧哧的,“……這個憶苦飯……就是好!”
說了這一句,就不知道該說什麼呢。
齊思賢帶頭鼓掌,人家說憶苦飯好呢。這還不足以做典型嗎?他帶頭叫了一聲‘好’!然後手拍的啪啪響。
鐵塔漢子收到了鼓舞,就嘿嘿的笑,“憶苦飯是真的好!我們家的飯,平常都沒有這個飯好。你們看看……是不是真的很好!我們家的飯,能照見人影,你們看看這飯,多粘稠啊!今兒能吃上憶苦飯,還吃了這麼多……”說著,就抹起眼淚,“要是一輩子都吃憶苦飯,該多好!”
眾人的手都搭在一起了,心說領導拍手就拍手吧。可這怎麼拍手?聽著怎麼這麼不是味兒呢。
齊思賢上去,將鐵塔漢子轟下去。有幾分氣惱,有幾分尷尬,“我們……我們抓緊時間,進行下一項……”
生硬的給終止了。
林雨桐都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隻偷偷的給四爺塞了一個薄荷糖。
下來這一項,是請來周圍村裡的老鄉,回憶過去的苦,說說現在的甜。
老人家拿著旱煙袋,就說了:“……舊社會把人餓的,都沒有那三年餓的狠啊……”
這話一出,完了!
下麵哄的一下給笑開了。本來挺嚴肅的會議,徹底開不下去了。
老人家看下麵的反應,以為自己說的好呢。還在那絮叨:“當年給地主家乾活,人家東家好啊!一天能吃兩白麵饅頭不說,逢年過節的,還給發點兩斤肉幾斤麵幾尺的大青布……”
話沒說完呢,齊思賢鐵青著臉把人給哄下去了。下麵笑的更歡了!
鬨鬨哄哄的,一天一天的就這麼往過劃拉。
眼看要過年了,孩子們啥樣的衣服都不稀罕,就稀罕軍裝。朝陽還專門給他二舅打電話,要舊軍裝穿。
他二舅怎麼可能給他舊的?嶄新的軍裝寄來一大包。
端陽的年紀個頭穿軍裝正合適,丹陽也能撐得起來了。就是朝陽,稍微有點弱。個頭倒是不小了,一米七三了,十幾歲的人,這個子已經不算是小了。可到底是瘦了一些,穿上軍裝感覺在身上打晃。就這也美的不行,穿著軍裝在鏡子前嘚瑟。
軍裝穿上,然後胸前彆上剛發行的像章,兜裡揣上紅包書,很有些樣子。
過年了,要準備年貨嗎?
沒人為年貨忙碌,一門心思的,都在練舞呢。
尤其是這些年輕人,省裡這不是組織□□嗎?各個單位都得出人。
這隊伍要好看,邊走邊跳,這提前就得訓練了。廠裡的宣傳隊把丹陽和朝陽都給借走了,去跳忠字舞去了。
等到了日子,大喇叭放著歌曲。成千上萬的人在大路上,和著曲子跳舞。
敬愛的m主席……我們有多少知心的話兒要對您講——雙手按著自己胸部。
我們有多少熱情的歌兒要對您唱——兩手放到腮幫,仰頭望,手指呈放射狀地一閃一閃的。
千萬顆一顆紅心——兩手的拇指和食指合並,畫成一個心的形狀比在胸前。
要獻給您——單腿的腳尖跳躍著,另一條腿不斷後踢,雙手把那一個心形向右上方一下、一下地送上去。
年輕的姑娘小夥子,綠色軍裝,紅色的袖章,身上一側背著水壺,水壺上掛著洋瓷杯子和毛巾,一側是帆布包。有的手裡還拿著紅綢子或是h寶書。
這一路邊走邊跳,臉上帶帶著熱情洋溢的表情,說實話,這看著真叫人覺得很有力量和氣勢。
可這一回來,兩孩子就喊著:“累慘了!真累慘了!”就那四個動作蹦躂了一整天,能不累嗎?
眼看過年了,原以為這一年就這麼平穩的過去了。
去不想,都臘月二十八了,蘇瑾被下放了。下放到了這邊的農場,曉星帶著孩子乾脆跟來了。
林雨桐嚇了一跳:“怎麼會呢?”
曉星捂住嘴:“蘇瑾他……他要跟我離婚!”
啊?
“為什麼啊?”這兩口子一路走來也不容易。自從蘇瑾跟曉星結了婚,起起落落的,經曆過多少事了都!有什麼風浪是過不去的,要離婚。這中間不是還有範雲清嗎?
“就是因為我媽!”曉星一臉的惱怒,“我媽乾什麼不好,非要乾那個……zaofan的司令頭子。蘇瑾他……接受不了這個……是他主動要求下放的……”
說的多了,林雨桐才明白了。蘇瑾上任後,在博物館上班的一個懂古玩的老專家,為了護著文|物,被打了,今兒引發了心臟病,人去了。這事蘇瑾算在了範雲清身上,心裡過不去這個坎。他作為範雲清的女婿沒受波及,可良心上過不去。說要跟曉星離婚,然後就自請要勞|改。曉星是追著他來的,也沒法去農場。
怎麼辦呢?
林家以前的宅子,翻修過的,如今就在宋璐住的那個院子的隔壁。
林雨桐沒辦法,隻能先把人安置在那裡。她看著也都成了大孩子的援華愛華和建華,心想:這蘇瑾還是太書生意氣。他倒是乾脆的去了農場了,可幾個孩子以後怎麼辦?這成分怎麼算呢?
她就說曉星:“這事,你還得跟你媽去說說,不管怎麼樣,得為孩子多想想。”
而曉星去找範雲清的時候,範雲清的身份已經不一樣了。她如今是省g委會的主任,響當當的一把手!
曉星拉著臉把事說了,範雲清可真氣的不輕。看著閨女的臉上也有皺紋了,頭上也生了白發了,就更惱怒了,“當初他蘇瑾是怎麼說的?結婚的時候……”
“媽!”曉星咬牙,“蘇瑾這些年做的怎麼樣,您心裡沒數嗎?不管是對我還是對孩子,哪怕是對抗……對吳榮吳耀,他哪裡做的不夠了?他就是那樣的性子!他要不是那樣的性子,也不會這麼多年了,對我不離不棄。您這時候,怎麼還挑揀他的不對!”
範雲清抿嘴,好半天才說:“行!是我的不對!是我這個當媽的不對!可是曉星啊,你們都不是孩子了。你就是護著他,我也要說,他太意氣用事了。你看看你姐夫……他的問題不比誰大!可他把廠長的椅子坐的穩穩的。他那樣的,九成九都打倒了。可是你看……”
她從辦公桌上抽出一份文件來遞過去:“就這,還有人建議他做他們廠的gw會主任。qiangbanduoquan啊!誰能搶了他的班,奪了他的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