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陽敢過來,看侄兒哭成那樣,心疼的不行。過去跟人家說了:“……我這棗樹,可不是資本主義的棗樹,我這是給試驗站嫁接棗樹專門培育的品種。明年,沿著試驗站圍牆的一圈,要種棗樹的。今年冬天,就要移栽野酸棗樹苗,春上就要嫁接。棗樹掛果早,兩年生的就能掛果,後年說不定這棗子就送到d中央去了,你們這給我砍了,這怎麼好?”
人家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但試驗站的名氣還是有的。
好說歹說,算是把棗樹給保下來了。
可這棗樹保下來了,其他樹就保不住了。曉星的公婆住的林家的院子還有如今的衛生所這個院子,裡麵栽的樹,其實都是林家的。
大原趕過去,要上前,被趕過來的林雨桐給摁住了:“大哥,算了。”
這些人可不就是專門挑了林家殺雞儆猴的。如今棗樹沒砍成,其他樹是鐵定要砍的。
大原就看那大桐樹和楊樹,房前屋後,一共八棵樹,“你還記得不,奶和娘之前說過,這些樹留著,四棵砍了給你做陪嫁的家具,我跟你二哥一人兩棵,留著娶媳婦的。”
“怎麼不記得?”林雨桐就笑:“二哥還說奶和娘偏心,給閨女的多,留給兒子的少……”
是啊!仿佛就在昨兒一般。
樹上如今還有印記,是他用鐵片給刻上去的刻痕。不管老二還是妞妞,過段時間就貼著樹站,他就拿鐵片刻在書皮上,記下他們的身高。每次量一下,奶奶都歡喜半天:“……這是有長高了……”娘沒有那麼好的脾氣,每次一長高跟娘說,她總說:“一個個的都冒著傻氣,長高沒長高的,彆人不知道,我還不知道嗎?一個個的,衣服動不動就短了,鞋動不動就夾腳了,我能不知道你們長沒長,長了多少嗎?”然後兄妹三個笑的真跟傻子似的。
往事一幕幕啊!
“砍吧。”大原難得的多了幾分傷感。
林雨桐知道,他這又是想起爹娘和奶媽了。可這事,真是人力所不能為的。
知道他們好好的,這就已經是萬幸了。再想要更多,那真是奢求了。
她就說:“沒有陪嫁的家具,我這不也嫁人了。沒有那兩根木料,你跟我二哥也都娶媳婦了。橫豎咱也不指著這幾棵樹,再給兒女嫁娶……”
於是,這六棵楊樹,兩棵桐樹,就被人一擁而上的砍倒了。
這些人就說:“看,去了資本主義的樹,shehuizhuyi的陽光照進來,都亮堂了。”
這話說的……沒毛病。
林家好說話,那是因為林家……主要是林百川的身份不能提,最好大家都淡定的忘掉他。而大原和大垚包括林雨桐能安穩的過日子,就是不想讓沉渣泛起。所以,哪怕能阻止,她也沒阻止。端陽也正是知道這一點,在收到他媽給遞過的眼神之後,就隻護著孩子和媳婦,先退了出來。砍樹嘛,傷到誰就不好了。
可村裡,不是家家都跟林雨桐這邊似的好說話。
當然了,這也不是好說話不好說話的事,這牽扯到的事,其實真是大事。
這時候的農村日子,那是真苦。可是再苦,這該辦到事還得辦。子女大了,是不是得婚嫁,老人去世了,是不是得準備一口棺材板。自家房前屋後的樹,那都是各家很重要的財產。種樹種下十幾年二十年,為的就是用他。自家有就不用去買了。如今的樹木,是相當值錢的。彆說長大的樹了,就是樹苗子,都特彆金貴。
你如今說把樹砍了,那可不成。
好些人家的自留地,挨著路邊的,原先都是栽著樹的,後來不是公社化了嘛,那些路邊的地頭的,彆管當初是誰家栽的,都歸公家所有了。剩下的,也就是房前屋後和院子裡的樹了。如今要砍了歸公,誰樂意?
有些人就是抱著樹不撒手,要死要活的撒潑打滾。要麼就是找根繩子,把自己綁在樹上。我也不說不叫你砍樹,你砍吧,要砍,連人一起砍。
人……當然是不敢砍的。
但是明著不能砍,暗著還不能砍嗎?我就不信,你還能二十四小時把自己綁在樹上?
於是,大家開始了曠日持久的遊擊戰。
大隊說開會,社員都得去。丹陽就去了,跟宋璐搭伴,誰叫一大家子就她倆是農村人呢。
姑嫂兩個,找了陰涼的地方貓著。丹陽從兜裡抓了一把瓜子遞過去:“嫂子嘗嘗。”
這瓜子是試驗站裡的姑娘們自己炒的。
年輕的姑娘們乾活,那是不一樣的。打從大隊說不許種花不許種這些資本主義生活方式才向往的東西以後,他們就把這種邊邊角角都能利用上的地方,種上了向日葵,芝麻,花生這樣的東西。芝麻就不說了,好吃。因著量小,不值當去磨香油留芝麻醬。這玩意隻炒出來當涼拌菜的調料放,特彆香。有時候烙餅也放,把芝麻跟鹽炒了,然後裹在麵裡烙餅,不卷菜丹陽也能吃半斤。像是瓜子花生這樣的,都是在試驗站的灶上炒好了,大家分的。這瓜子還是去年存下來的種子,今年沒用完,就又給炒了:“椒鹽的,挺入味的。”
宋璐抓著吃了,還問丹陽:“你也不小了,沒碰上合適的對象。你之前說那個謝東升人家不好,我瞧著跟燕妮過的也還行。兩口子住在老家屬區那一片……我倒是常見。家裡的活,倒是謝東升做的多些……”
丹陽搖頭:“不合適。反正沒碰上合適的,碰上了再說唄。”
宋璐就笑,她不是催小姑子,就是關心的問問。這丫頭長的好,有文化,性子也好。不會軟的立不起來,也不是剛性的膈人,就是處著,叫人覺得舒服。這樣的姑娘,在她看來,配什麼樣的人都是配得上的。她就說:“那就彆急。該遇上的總會遇上的。”
丹陽就說:“就跟你和我大哥似的。”
宋璐也笑:“那我得多謝你。要不是你把你哥撿回家,我也不能有這樣的運道。”
丹陽就笑:“我大哥跟你說了?”
“說了。”宋璐歎了氣:“你大哥遇上你,遇上爸媽,是他的福氣。我遇上你大哥,又遇上咱這一家子,也是我的福氣。”
丹陽就推她:“怎麼好端端的說起這個了,酸不酸?”
宋璐沉默了一下:“之前看報紙,一個以前我常見的伯伯,去世了……”
這不是一個好話題。
丹陽連忙打岔:“紅衛呢?”
宋璐也怕人聽見,不再說這事:“小遠帶著玩呢,沒事。”
正說沒事呢,結果小遠抱著紅衛跑來了,湊到兩人跟前,還氣喘籲籲的。
“怎麼了這事?”宋璐趕緊接過孩子問。
宋遠喘著氣:“那些人砸開對門的門,在院子裡砍樹呢。”
“噓!”宋璐趕緊叫宋遠閉嘴。
結果好些孩子都跑來報信,“不得了了!有人砍樹了。”
這還得了。
大家一致認為,這個什麼大會,根本就是個陰謀,這叫調虎離山。
丹陽就說宋璐:“你跟我大哥還是回家住幾天吧,我看這幾天,村裡消停不了。”
是!一個個的,又是鋤頭,又是鐵鍁的,說打起來就打起來了。
宋璐隻能叫宋遠帶著孩子跟丹陽過去,她自己隻能晚上回去住,白天得堅持崗位。隻要打起來,就會有傷員送到衛生所。
她這個衛生所,算是十裡八村都有名的。不管是胳膊斷了,還是要生孩子,反正都找她。有些小手術,衛生所沒條件,但是病人也沒錢去大醫院,就得去借職工醫院的手術室,然後做手術。費用相對來說低了很多。也因著她不拘是什麼病,隻要是能想到辦法的,就絕不推脫,所以,人緣很多。等閒沒人願意得罪她。
她這麼說了,那也行吧。叫宋遠帶著紅衛先回去找驕陽,然後她跟著宋璐過去,去取幾身孩子的換洗的衣服。
卻沒想到,她們姑嫂等著人都走的差不多的時候才走的,到的時候,衛生所已經有傷者了。
而且傷者還不能等閒視之,這人是疙瘩。
“疙瘩?”丹陽皺眉:“這是怎麼了?”一腦袋的血。
疙瘩咧嘴想笑,結果一動就呲牙,疼的。他叫了一聲:“姐,大嫂。”
宋璐應了,趕緊去洗手,然後過來:“給我看看……這是鐵器打傷的吧,不行!得去城裡打破傷風的針,我先給你處理傷口。”
劉鈴鐺急匆匆的趕過來就聽到這麼一句話,趕緊說:“打!肯定去打針。”
丹陽就去扶劉鈴鐺,叫了一聲:“伯娘。”
劉鈴鐺一邊應著,一邊往過湊,宋璐就說:“伯娘你彆過來,你看著更揪心。”
“好好好!不過去。”劉鈴鐺不遠不近的站著,就說疙瘩:“咱那麼實心眼呢。你說這一下子下去,可怎麼得了。”
丹陽就說:“是去砍咱家的樹了嗎?”
“沒!”劉鈴鐺就說:“你奶那腦子,如今就不是個清醒人。她在院子裡看著呢,誰敢動咱家的樹?”
也是!這種說不明白道理的人,也就沒人願意跟她說道理。所以,大家都默許了,她的道理在她的地盤上就是道理。
所以,金家的樹保住了。
劉鈴鐺才說疙瘩:“他那是替人家擋了一下。”
替誰擋了一下?丹陽這麼一問,疙瘩的臉都紅透了,肯定不是血染的。
為啥紅了呢?
是因為他是替林新秀擋了一下的。
他瞧上林新秀那姑娘了。
屋裡沒外人,劉鈴鐺就低聲把這事說了。還問丹陽:“我對那孩子沒啥印象,就是瞧著長的挺有福氣的,圓圓的臉圓圓的胳膊腿……”
對!就是長的圓圓的,憨憨的。
丹陽跟林新秀熟悉!
可這兩邊,其實還都跟自己沾親帶故。疙瘩就不說了,這是親堂哥。可自家媽也算是林新秀的堂姑姑。這就跟紅樓夢裡的王熙鳳嫁給賈璉是一樣的。王夫人把娘家的侄女嫁給了婆家的侄子。
她回去跟自家媽說這事:“新秀挺好的,憨厚還沒心眼。疙瘩老實本分……”
要說起來,疙瘩這人配新秀……其實還有些欠缺。大小夥子,太老實太本分太不活泛,就隻能過本分踏實的日子,一輩子想要有大出息,那是不能。新秀呢?姑娘長的福氣,關鍵是家裡的條件人家不差。爺爺是大隊長,爸爸在廠裡上班。上麵好幾個哥哥,家裡就這一個閨女,疼的什麼似的。如今這日子,新秀從小到大,天天一個雞蛋,這是一般疼嗎?
但要說起疙瘩的優勢,那就是疙瘩算是鐵路上的正式工。如今在家門口的調度站上班,每月能拿三十多塊錢的工資。上麵有個媽,有個奶,但是這媽呢,是有工資的,老了也有退休金。這奶奶呢?更輪不到他管,他叔叔給養老著呢,不過是跟著他過日子而已。
嫁過去就在一個村上,從娘家到婆家,幾步的路,彼此能照管的上。
丹陽就問說:“這事能不能成?要不,媽你給說說去?”
那也得人家女方有意思我才能說吧。
林千河人家那一大家子,找女婿挑剔著呢。
林新秀想去看看疙瘩,她媽給攔住了:“這有你啥事?有你爺你爸還有你哥呢。輪不到你!”
把新秀說的,撂了簾子就進屋去了。
林千河抽著旱煙,就問兒子:“你們兩口子啥意思?瞧不上金家的疙瘩?”
新秀爸就看了媳婦一眼:“這事……那孩子,也太老實頭了!”
意思還是沒看上。
新秀媽就給公公倒了一杯水過去:“爹,要說這些後生……金家的孩子其實真不錯。你看那端陽,誰見了不說好。這端陽大點,咱沒趕上,這不是還有那個老二朝陽嗎?那孩子……”
林千河作為公公,沒法說兒媳婦,就說兒子:“你也是這麼想的?”他氣的氣都喘不勻了:“這疙瘩跟咱林家不是血親,結親沒障礙。可朝陽,那可是從林家姑娘肚子裡出來的,那是林家的骨血。如今都什麼世道了,你們還不如我這個老棺材瓤子。你們彆忘了,你們跟妞妞那邊,還沒出五服呢。這是想親上做親還是怎的?更何況,那孩子可姓林!不是姓金!同姓結親,你這是想羞死老先人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