滾滾紅塵(14)
眼前的白娘子不是之前的樣子了, 哪怕是夜裡來拜訪,也沒露出之前的容貌來。
如今的她, 不再是一身白衣, 她的衣著跟大部分婦人家穿的是差不多的。她又給她自己定位為小有家資的寡婦身份, 因此上,料子是最常見的料子, 顏色也素氣。灰色的小棉襖搭上一件黑色的裙子,衣服上基本是沒有配飾的, 一件靛藍的棉披風將人整個裹了起來。肚子不小, 月份也真是大了, 但是看著不臃腫, 比之正常孕婦,瞧著也利索許多。
而如今的這個長相, 不是那種叫人看了就覺得驚豔的長相, 美則美矣,但這美的卻一點也不張揚。打眼第一眼瞧, 這就是個有些姿色的婦人。再看第二眼, 就不由的會多看兩眼,這是個姿色相當不錯的婦人。是那種放在人群裡, 不會叫人忘記的長相。但也不是那種放在人群裡泯然眾人的長相。
她像是沉穩了很多一樣,見了林雨桐之後盈盈的行禮:“夫人,大恩不敢言謝。”
林雨桐請她起來:“善堂也要經營起來了, 有很多婦人都叫相熟的娘子遞了話進來, 想要參與一份子。你如今這個身份, 將來還得養孩子,總是要融入其中才是。以後,下帖子遞進來,要說話,堂堂正正的進來說話,不用如此半夜來訪。”
白娘子一句多餘的話也不說,隻應了一聲是,然後又說起了這次來的主要目的:“聽聞太爺想讓野人下山?”
“山裡的精怪,你也知道?”林雨桐就問她:“看來它們修煉,似乎走的都不是正道。”
“是!”白娘子就說:“也有汲取天地靈氣,開竅的生靈,這樣的生靈,是不會輕易做阻攔太爺和夫人的事的。而這些不走的正道的,若是要大開殺戒,也不是不可。可如此一來,難免人心惶惶。再說,誰又肯為太爺和娘子做這樣的事,承擔這樣的因果呢?”
林雨桐想起四爺那份潤色的堪稱是出色的折子,心裡大致有了猜測。不過在白娘子的麵前,她倒是沒提,反而問道:“那依你呢?”
白娘子就笑了:“太爺和夫人都是聰明之極的人,隻怕二位也明白其中的道理了。沒錯,若是凡人和官身,都得為這些精怪讓道,這豈不是天道亂了?正乾坤,當用惶惶正氣,有句話叫名正言順……”
林雨桐明白她想表達的意思了。
那天,四爺和林雨桐是去了解情況的,那些精怪敢這麼搗亂。但要是四爺上奏朝廷,獲得朝廷恩準,然後再行去了解情況解決問題,那彆說沒人敢阻止,就算是想阻止,那也阻止不了。隻要天威尚存,皇朝不滅,就不會出現這樣的意外。
說到底,這其實表達的就是一個意思,隻要乾坤清明,自是不會出現這種精怪。天子儘心管了,一切妖魔都得後退。若是天子沒做到天子的本分,一方天地沒有受到天子的恩澤,那自然是妖魔橫行。這跟國與國的爭端是一樣的,你進我退,我退你進。爭的事地盤,搶的是人口。朝廷要百姓納稅,妖魔精怪要百姓的供奉,差彆隻是這一點而已。
所以,哪怕是有這樣那樣的不屬於普通人的物種,但人隻要做好人的本分,這些玩意是傷不了人的。
而做官也是如此。遵循做官的規則,上儘忠天子,下安撫黎民,那便所有的事情就都順理成章了。
這,也是天道的規則。
之前四爺已經猜到了,他就說:“不管是什麼世道,都是有規則可尋的。”
原來,規則就是這樣的。
那有沒有妖魔侵害凡人的事,有!
但若是父母官清廉,天子英明,能澤被子民,這樣的事情便不會發生。反之,亦然。
所以,若是有人受害,罪魁禍首有三:第一,妖魔。第二,天子以及官員。第三,自身,畢竟,蒼蠅不叮無縫的蛋。
想到這裡了,林雨桐就不由的想到了許宣。
許宣的遭遇,其實也說明了這個問題。第一,要是官員清廉,能澤被百姓,這一地就不該出現各種的妖物。第二,若不是白蛇的出現,許宣的人生,隻怕會是另一個軌跡。第三,便是許宣自己。不管承認不承認,一見鐘情的前提都是色相的吸引。像是白娘子那種長相,有幾個男人不動心的?他自己動了色心,精怪便有了可乘之機。
所以,林雨桐最後歎了一聲:“人啊,最要緊的便是守住本心。”
白娘子點頭,認可林雨桐說的話,然後才道:“可世上有幾個人能守住本心呢?”說著,便起身告辭。
在白娘子要走出去的時候,林雨桐出聲問了一句:“你可還記得你的本分?”
白娘子頓了一下,然後朝林雨桐又福了福身,這才轉身出去了。
從白娘子確認了這件事,四爺就往上上折子,先是遞給陳倫。
陳倫接到折子,認真的看了幾遍,然後又往上轉呈。而之前因為縣學因為出了清泉一事,上的湊陳表也批複也下來了。
這位天子要嘉獎四爺,呈文馬上就下來了。
對這個四爺不關心,愛什麼時候到就什麼時候到吧,這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他發現,他再是著急,其實一點用的沒有。這折子一來一回,得兩個月。也就是現在遞上去的折子,得兩個月之後,才能批複下來。那時候是準,還是不準?說不好。如果再叫你寫個條陳,這一來一去又是兩個月。且有的晃呢。所以,你說你著急,恨不能今兒想到的事,明兒就辦了,以一個小小的縣令來說,幾乎是不可能。
要不是活了這麼多年了,修身養性的也可以了,以四爺的脾氣,早就急了。
朝廷的運作流程就是這麼慢,這個不能以四爺的意誌為轉移。
但四爺也不能說就閒著了,總得做點什麼吧?
如今天已經冷了,好似今年變的比去年還冷。就是南方,這樣的冬日,農人也不用勞作了。那四爺就把視線落在往年積攢下來的案子上。
這種事,四爺回來會跟林雨桐討論,但是白天,這些都是林雨桐無關的。
此刻,她對著漫天的飛雪,發起愁來。
今年,天真的比往年冷了。去年隻見了零星的雪花,落在地上就融化了。今年這好像不是,雪下的紛紛揚揚,比之北方好似無不及。
縣衙裡,隻有兩處暖閣,彆的房間,點著炭盆也不見多暖和。
家裡用碳,林雨桐不吝惜,一個屋裡三個炭盆,衙役也都發了炭火的銀兩。池塘裡的小鯉,等閒都不冒泡出來了,它縮在最靠近泉眼的地方,過冬呢。
這種天氣怎麼辦?更多的百姓真就是受苦了。
四爺公布了燒製竹炭的法子,竹子這玩意,今年砍了明年就長起來了。如今人口才多少,隻要去無人的荒地上砍,總能勉強把這寒冬應付過去。
連縣裡的衙役也是一樣,幾家人湊一塊,說咱們乾脆自己燒,買是買不起的。但隨著燒製的人多了,價錢也就便宜了起來。有那稍微殷實的人家,都願意花點錢,買上一些。因此,反倒是窮苦人家因為這些竹炭,賺了一些散碎的銀兩。
蛇,其實是怕冷的。天越是冷,小青就越是賴怠。
白娘子攔住走街串巷拉著牛車賣碳的人:“你們有多少車,我全要了。”
其實這竹炭並不貴了,一車也才八百個錢。但這足足十車,未免太多了。
白娘子不解釋:“隻管給我搬進來吧。”
而另一邊,許宣也終於能出門了。姐夫在縣衙,姐姐出門不方便,大著個肚子怕滑倒,家裡的活得他乾了。今兒,鋪子裡往外舍藥,天一冷,風寒的人就多了起來。保安堂的門口,連著好些日子,湯藥都不斷。若是誰家有病人,隻管來喝一碗便是了,不要錢。
因著如此,鋪子裡很是忙碌。他才說要去鋪子裡瞧瞧的,可姐姐在那邊喊著家裡的碳不多了,叫出來買點。
遠遠的看見了有牛車拉著碳往這邊走,可卻在老宅的門口停下來了。
他不免趕緊過去,正好聽到一個女子的聲音:“……十車的碳,卸到院子裡。你們放心,一個銅板都不會少的。泥爐子上有薑茶,熱滾滾的,老丈帶著大家夥,都去喝點。我一個婦道人家,不好招呼,就不陪著了……”
許宣看了看,後麵一大排,大概也就十車。
他有些著急:“老丈,這炭還有富裕的?”
這老丈連連搖頭:“不曾有。”說著,就趕緊作揖:“要是相公要,明兒再給相公送來些。要是相公要的急,不防請這位娘子勻出一車來,先用著。明兒小老兒還來,相公再給這家的娘子補上便是了。”
白娘子從許宣開始說話,渾身就僵硬了起來。是花了好大的力氣,才算是穩住沒回頭。
這邊見老丈說了,就道:“給這位相公勻一車便是,我這裡……不著急。”說著,就朝老丈福了福身,煩請老丈卸車吧。
說著,沒有回頭,直直的走了進去。
許宣看了看屋舍,這不是自家的老宅嗎?再抬頭一瞧,之間上麵的匾額是‘許宅’。
許家?
他皺眉:自家並無本家啊!難道是彆處遷來的?沒聽過。
這麼想著,就朝那窈窕的背影看去,可是不管是怎麼看,都覺得這不管是身形還是走路的儀態都有些眼熟。還想再看,那人卻已經邁過正堂的門檻,進堂屋去了。
白娘子撫著肚子背著身子,等到人離開,她才轉過身來。
而那邊的許宣,回去就問她姐姐:“老宅住的是太爺的親眷嗎?今兒人家讓了一車碳於咱們,要不要姐夫去道謝?”
許大娘子唬了一跳,麵色都變了:“不是……不是太爺的親眷,是一個寡婦帶著弟弟,買了宅子在那裡安家了……”
哦!
許宣沒再多問,前麵鋪子的夥計已經叫了:“這都施藥好些天了,再不想辦法,咱們庫房這藥材都要耗儘了。”
“藥材耗儘了?”許宣就說:“那就去買啊?”
“東家啊,這從哪裡買呢?如今這藥材,各地都漲價。又是大雪的天氣,河麵都結冰了,如今就是花大價錢,也不一定買的來……況且,以前這藥材,都是娘子和小青姑娘幫著買進賣出……如今,賬上的銀兩,隻有出,沒有進。娘子留下的那些美顏丹,早就完了。好些個夫人來買,咱們拿不出來,都把人給得罪了。”
所以,賬上沒有錢了,庫房裡也沒有藥材了。
許宣就道:“賬上沒銀子,叫掌櫃的過來支。如今是救人要緊,漲價漲了多少,這個先不要考慮。”
小夥計對著這東家傻愣愣的看了半天,然後才憋出一句話來:“相公真是一個好人!大大的好人!”
回頭跟掌櫃的說了,兩人又發愁了。找到個活兒不容易,可照如今這勢頭,這份活兒怕是乾不長了。沒有這麼往出施藥的。
其實,縣衙那邊開的善堂,人家也施藥。這些差役敲著鑼每個村落都要跑到的。告訴大家,若是真因為貧寒,瞧不起病,可以將病人送到善堂去。叫大夫看診了,然後住下調養也行,抓藥回去也行。有那不方便出門的病人,隻要有附近的大夫和裡正村老給開的藥房和情況說明,都能來抓藥的。這些村鎮的大夫,開的方子這邊會留底。隔上幾天,善堂會隨機的派人下去查證,若是屬實,一直都屬實從來沒有把不符合資格或是給不符合資格的人開方子,那麼,縣衙會有獎勵。據說是有賞銀還有彆的,但隻要是被縣太爺賞了,這檔次就立馬不一樣了。還有那些村老裡正,都是一樣的。縣衙說這是端正風氣。
反正不管怎麼著的吧,太爺真是個青天老爺呢。縣衙都做到這份了,需要咱們施藥嗎?
東家是好心,覺得得了風寒的人肯定多。大鍋熬煮的往外施。其他的病人,這個說窮苦,那個說沒錢,東家也說不收錢。然後庫房裡不管是什麼藥,都蹭蹭蹭的消耗。好些人其實找其他大夫或是村老裡正可以去善堂的,也嫌棄麻煩,直接來這邊算了。
這個口子一開,可不得了了。保和堂比鬨市都熱鬨。
如今隻出不進就罷了,竟然還敢把老本拿出來這麼乾。
今年藥材的價格翻了一番都不止,以前沒見過娘子和小青姑娘買貴重的藥材,都是一些最普通的藥材的清單,但是如今庫房裡連貴重的藥材都沒有了,都得拿現錢去買。隻是不知道東家攢了多厚的家底,這樣買下去能撐多長時間。
其實白娘子給許宣留下的,最貴重的不是錢財,而是那些貴重的藥材。這就是一個藥鋪的根本。隻要這些藥材在,隨便去哪個當鋪,都能暫時抵押出銀子來。普通的藥材置辦齊全,藥鋪就是遇到再大的困難,都能東山再起。
可惜,這些全不在許宣的眼裡。在他眼裡,不管是什麼藥材,無所謂貴重不貴重,隻要能救人,都一樣。
他沒問藥材的事,第二天按時出現在鋪子裡,給病人看診,開方子,耐心無限,然後聽彆人說的可憐,就說:“取藥去吧。無礙!”說著,就在方子的頂頭寫上‘免’的字樣。
這邊才打發了一個病人,那邊就有人進來,是昨兒那位老丈:“相公,還要碳嗎?”
當然了。
也要了十車的碳,把最後一車要還給人家那位娘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