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歸來路(22)
今年這個年,可以說, 過的是賈家最心不在焉的年。
年前祭祖的時候, 王熙鳳隻跟林雨桐一塊嘀咕。
其實, 按照遠近,林雨桐且得在祠堂的外麵候著的。這不是今年, 一切都不一樣了嗎?賈珍這個族長, 在有些事上特彆有眼力見, 把四爺和林雨桐給挪到前麵了。
於是, 賈瑕也跟著進來了,就連幼娘也能站在三春的身後了。
男男女女各自分開的。這邊林雨桐就站在王熙鳳的後麵了。沒正式開始的時候,早有繡墩給林雨桐備著,就賈母和王夫人邢夫人一個待遇,有地方坐, 不會叫孕婦累著。
尤氏就道:“知道你身子重, 原想著, 今年你不過來就就罷了。你大哥哥說你又最是知禮的, 叫我預備下……”
其實,祭祖也不一定要全程都在的。像是林雨桐這樣的,可以上一炷香就走。原本,四爺和林雨桐都是這麼打算的。結果過來一看, 也不好再走了。
好家夥,繡墩放在一邊讓坐著, 跪那麼幾下的蒲團, 當著林雨桐的麵放了好幾回暖包了。那暖包是放了燃儘的香灰, 不時的得替換一二。那邊,也就是賈寶玉‘身子弱’,是有這個特殊的待遇的。
跪在後麵,又有迎春和探春起身之後總是先來扶她,本就不是什麼吃力活的,如今更不吃力了。
王熙鳳時而回過頭還要關照一二,又各種挑刺說尤氏準備這香燭不精心,味兒太重。
林雨桐覺得,自己要是尤氏,非得一巴掌呼到王熙鳳臉上去。像是尤氏這樣的,丈夫就那樣,又沒有親兒子。好容易沒有公婆要服侍,沒有親妯娌給添堵,能給添堵的兒媳婦也死了。人生雖然不幸,但至少也稍微好過了一點吧。誰知道隔著府的這麼一門子妯娌,生生能把人氣死。
王熙鳳估計也不服呢。尤氏那樣的要家世沒家世,要才乾沒才乾的人,人家都是朝廷的誥命。可像是她這樣的,事事都比尤氏強,偏沒有鳳冠霞帔。
尤氏憋著,眼睛都是那樣的斜著瞧王熙鳳的。偏就是拿這麼個人沒有辦法。
祭祖完了,林雨桐就說累了,賈母也沒叫過西府那邊說給她磕頭請安去。
剛好,這就回了。
上馬車的時候王熙鳳親熱的扶著她上去,卻低聲道:“賴家那邊有動靜了。”
冷子興肯定是抗不過的,外麵周瑞家兩口子查了一遍,才知道這女婿當真是藏了奸的。又有賈雨村本就和冷子興有交情,對冷子興的事情也知道的多一些。如今冷子興入了監獄了,知道是出不來了,賈雨村還專門去牢裡瞧了冷子興,聽獄吏說,這位是想哄冷子興一些銀子和產業,說了許多要為他打點的話。而冷子興又何嘗不了解賈雨村,那是多餘的一句都沒有。賈雨村這才惱了,又跟周瑞家的搭上了,把冷子興的事,凡是他知道的,都給說了。什麼通州那邊有妻有子雲雲。說的跟周瑞家的把女兒嫁出去做了偏房一般。
周瑞兩口子使了銀子,想去牢裡逼問冷子興的。冷子興一看這架勢,自己得不了好。賴尚榮跟自己再好,也不會為了自己跟周瑞兩口子交惡。人家才都是府裡的,一損俱損一榮俱榮的。為了賴尚榮把自己坑在裡麵,不上算。
於是,開口就咬了賴尚榮。
咬了賴尚榮兩件事,一件事是放高利貸逼死人命。一件事強買皇家賜田。
賴家放高利貸,這不稀奇。為此逼死人命,這也不稀奇。凡是放高利貸的,有幾個沒逼死人命的。這事就是個民不舉官不糾。
但這第二件事性質可就不一樣了。強買皇家賜田,是想謀反還是想如何?這賴尚榮想在京郊置辦莊子,可這京郊哪裡還有地方?於是,就瞄準了幾家落魄皇親。地是當年開國的時候給賞賜下去的,結果賴家用江南的旱地置換了京郊的莊子。這些皇親都是落魄到了極致的,就是不忿,連個找回公道的門路都沒有。又是當年祖上做過惡了皇家的事的,就越發的不敢言語了。
這兩件事咬出來,可見冷子興非常有分寸。賴家犯的事少嗎?不少!但是他非常謹慎的隻說賴尚榮的事,一點也不往賈家身上扯。
這邊祭祖完回了家,四爺就收到消息,賴尚榮出門會友回來,悄悄被摁住了。
想來,賴家這個年不好過啊!
林雨桐是等啊等的,直等到正月初五了,才等到賴家上門。
上門的不是旁人,是賴嬤嬤。賴嬤嬤也不是一個人來的,她是帶著兒媳婦一道過來的。來帶了兩車的節禮,林雨桐也沒看禮單子,隻叫把人請進來就完了。
這賴嬤嬤能成為賈母身邊的第一得意之人,不是沒兩把刷子的。替賈母料理一些不能叫人知道的事是一方麵,另一方麵,也十分的機敏。就是賴家的媳婦,也十分會做人。常不常的送家裡的少爺小|姐或是一盆花,或是一個風箏,不是什麼貴重東西,但就是叫人瞧著人家上心了。
如今兩人登門,竟是好像壓根就沒發生過當年的不愉快一般,又十分放的下身段,說跪下磕頭就跪下磕頭,臉上帶著喜慶的笑,一點也不像是遭了難的等著搭救的。
很沉得住氣。
林雨桐甚至都覺得,這賴嬤嬤找兒媳婦的眼光,是要比賈母高的。
婆媳倆第一次這麼客氣的上門,以前可從來沒說把自己這個表小|姐,四爺這個族裡的爺們放在眼裡過。等這一開口說話,就更見功力了:“……就是來給主子磕個頭,往年也想來的,又怕您覺得咱們輕狂。老奴在家就說,主子就是主子,奴才便是奴才。要是忘了主子的恩情,張狂起來,那還配當個人嗎?今兒帶著媳婦來,可不敢說什麼給主子拜年的話,就是帶著媳婦子過來認認門,往後老奴這腿腳也不好了,好叫她在主子跟前伺候。”
她說著,林雨桐聽著。
她說什麼,林雨桐就聽什麼。
隻裝做什麼都不知道,也不接茬。
說東道西的磨蹭的都有一個時辰,林雨桐不往下接話,那邊婆媳倆就坐不住了。那賴家的媳婦就道:“往常婆婆在家,也總說主子就是主子,主子就沒有不聖明的。這不,您慧眼如炬,哪有您不知道的事。”說著,她就站起來:“也是我不聽婆婆的勸,進了門來,跟主子坦白的說了便也就完了,如今,倒是真真不好意思見您了。您是知道的,我家那個小兒子,蒙了主子恩典,一生下來,就被放了良籍。孩子打小,我們就說,主子的恩典,彆管是什麼籍的,一樣是主子的奴才。雖不上府裡當差,可也不敢叫再外麵胡作非為。不過,這孩子到底是小,在外麵結交了不好的朋友……其實這朋友也不是外人,便是周瑞家的女婿喚作冷子興的。這冷子興不做法,叫人給告了。偏又在外麵養了小的,生了兒子,把周瑞家的給惹惱了再不理這女婿的死活。偏他恨上了,連府裡也恨上了。竟是告了……”
林雨桐擺擺手:“冷子興恨周瑞家兩口子偏去告你們家?這是什麼道理?”她也不看跪在地上的賴家的媳婦,隻看賴嬤嬤:“嬤嬤是見事見老了的,才還說主子沒有不聖明的,怎麼這會兒就當我好糊弄了?你們能上我們家,圖的是什麼?既然知道這裡跟彆處不一樣,又何苦在我跟前這般的唱念做打呢。”
賴家的媳婦一噎,就不敢說話了。跪在那裡,起也不是,跪也不是。
賴嬤嬤打量了林雨桐一眼,見這位真就做的穩穩的,不驕不躁。沒來由的,她竟是覺得,眼前這人比當年的老夫人,更有威嚴。
於是,給自家媳婦打了一個眼色,這賴家的媳婦就自己起來,然後默默的退到一邊去了。
賴嬤嬤這才起身,坐在林雨桐跟前來,從腰上解下來一個荷包輕輕的放在桌子上:“還請奶奶指點一二。”
林雨桐像是沒看到那荷包一樣,隻道:“沒有我的指點,嬤嬤就什麼也不做,看著孫子去送死嗎?”
當然不!
這次來,原本隻是一個過場。叫人家知道,自家來過。宮裡有人傳話叫自家咬甄家,自家為了救孫子就是出賣了甄家,那那些都說了又能如何?回頭主子怪罪起來,完全可以說在這邊受了暗示的。
她原是這麼打算了。身上帶著的銀票,她也沒打算真給,隻是以防萬一罷了。
如今看這樣子,她又不得不小心了。彆到時候自家把甄家咬了,回頭自家的孫子卻又被扣住了。那些宮裡的太監扒起皮來,才是真狠。這邊彆的用處沒有,但應對那些太監,卻不費吹灰之力。
如今,這位這麼一問,她就知道。自家的這點打算,人家全都知道。
賴家的媳婦臉上就羞臊起來,感情鬨了半天,唱念做打的,在人家看來都是笑話。
賴嬤嬤不管媳婦怎麼想,隻小心的問:“那依奶奶這麼說,這事能做?”
“做什麼?”林雨桐又裝起了糊塗:“嬤嬤這話是什麼意思?今兒不是來給我拜年的嗎?還有彆的事嗎?”說著,就打起哈欠來了:“你看,這說困就困了。今兒就不留嬤嬤了。”
賴家的媳婦有些焦急,賴嬤嬤卻起身,帶著笑對著林雨桐福了福身:“奶奶歇著吧。老奴就告辭了。”
出去了,賴家的媳婦急忙道:“婆婆,這到底是……”
賴嬤嬤瞪她:“往常的機靈勁都哪裡去了?銀子沒退回來,禮也收了。還要說什麼?不裝作什麼都不知道,還要如何?”
是!主子那邊好應對,隻到時候保證那些太監彆不認賬,事辦了不放人就行,還要如何呢?
她長出了一口氣:“都說二奶奶如何厲害,在這位跟前,我竟是身上都冒汗。也是怪了,人家也沒看我,也沒說我,怎麼就這麼怕了呢?”
賴嬤嬤歎了一聲:“是個人物……當年……誰知道將來如何……回頭再補一份厚禮來……”
於是,荷包裡放了一萬兩不算,晚上的時候,林雨桐又收到一匣子珠寶,一箱子字畫,另有京郊的彆院一座。
價值得在五萬兩上下。
林雨桐就覺得,還是錯估了賴家的實力。叫王熙鳳拿一萬兩,這都看挪哪邊的才使得。叫她拿五萬兩……五萬兩她們得賣祖田。可賴家呢,不過是隨手就能給出來的。
她回來給四爺看,四爺就笑:“收著吧,賴尚榮在,產業就在。賴尚榮不在,這些產業都沒了。賴家分的清楚輕重。”見桐桐果然喜笑顏開的收了,他也樂了,他就喜歡桐桐這見錢眼開的樣:“既然這麼喜歡,回頭再坑一筆回來給你。”
聽聽!這話多霸氣!
林雨桐覺得,這是她聽過的最動人的情話。
“誰家?”她湊過去看他,問完了,又恍然:“甄家?”
嗯!還彆說,很有可能。
彆管誰家吧,隻要四爺能坑來,她就能毫無心理負擔的收下。等賈芸過來的時候,林雨桐又叫賈芸幫著置辦幾個鋪子,等將來賈瑕成家分出去之後,這鋪子給他一半,這些租金能叫家裡有幾個活錢用。剩下的一半是給幼娘的陪嫁鋪子,哪怕是租出去,手裡也不怕沒有散碎的銀子花用。
如今賈芸也算是小有家資了。在花枝巷裡另外置辦了宅子,也不在廊下住了。原本十分看不上賈芸的卜世仁,如今卻死活要扒著外甥,還想把閨女銀姐嫁給外甥。這事五嫂子不好一口回絕,賈芸過來,就是跟林雨桐說這事的:“……少不得借著叔叔嬸子的名頭,把這婚事給拒了。倒不是侄兒日子好過了就瞧不起人,實在是舅母那性子難養出通情達理的姑娘來。這樣的媳婦討進家門,整日裡跟著生氣,又是何苦哩。”
既然是這事,林雨桐便一口就應了:“你隻說,你的親事,我跟你叔叔心裡有數,一應的聘禮婚嫁之物這邊給預備。”
賈芸大驚:“叔叔嬸子已經幫襯良多,如何敢?”
“你隻管去便是了。”林雨桐顧著五嫂子的麵子便說:“就說你那表妹說了人家,到時候我叫人給添妝去。”
畢竟是娘舅,不好鬨的不好看,叫賈芸夾在中間難做人。
這邊賈芸感恩戴德的去了。他前腳離開,後腳餘梁就來了。
進來之後氣衝衝的,林雨桐還以為有什麼事呢,“哥你等著,我叫人去叫……”
才說要叫四爺回來,結果餘梁就擺手:“不要叫妹夫了。跟你說也一樣。”他一口子將涼茶給喝了:“今兒那孫紹祖又上家裡去拜年了,見麵竟是叫大舅兄……”
啊?
能叫餘梁大舅兄的也就是四爺了吧。他算是哪個?
隨即不由的睜大了眼睛:“不會是邊城那邊?”
餘梁點點頭:“後娶的那個把大閨女許給了孫紹祖。”
林雨桐愣了一瞬,麵色有些奇怪。雖說這裡麵有人算的成分,但何嘗不是冥冥中的天數。賈家不管出於哪種目的,在自家兄妹最難的時候,確實有收留之恩。又因為賈赦對自家哥哥的看中,一趟下江南,叫他賺了銀錢讓家裡有了立足的根本。這都是賴著賈家才有的。而如今呢?或許是孫紹祖想跟四爺這邊搭上關係,才跟那邊求親的。但不管為什麼的,至少這個改變,顯然已經是改變了迎春的命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