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火人間(14)
等孩子都睡下了, 林雨桐進臥室,低聲跟四爺將因何的話說了, 然後才低聲道:“是不是這孩子心裡犯嘀咕了?”
因唯是嘴上嘚吧嘚吧, 但論起心思細膩, 其實還是因何。
這孩子心裡是什麼數都有, 啥道理都明白, 但卻從來少計較,也不言語。
四爺就沉吟,彆說,這種事還真不好說!兩人其實已經很小心了,便是平時寫字,也從不在孩子麵前落下筆跡之類的東西。如今簽名的地方多,四爺還專門請教了人家,說這名字怎麼簽好看。兩人擱在家裡練習, 孩子們都是清楚的。而且兩人隨身帶著印章,蓋戳按手印的時候都比寫字的時候多。
可這跟原來的人, 應該還是有點區彆的。
孩子心裡要是留下印子,這時間長了,就更彆扭了。
細細尋思著到底是哪裡不對了,這當孩子的不會認錯媽,那這當媽的也不會認錯孩子。老兩口並沒有覺得自己和四爺有什麼問題。反而是孩子更敏感嗎?
四爺就說:“睡吧!咱們就是親的,這自然就是親的。”
林雨桐心裡到底是不安穩, 披了衣服起身想去看看, 先去看了因果, 這小子電褥子還在高檔上開著呢,結果熱的蹬被子。身子下麵燙,掀開了冷,屁股撅著不知道怎麼在床上蜷著的。林雨桐給把電褥子關了,然後被子給拉好了。這才又去看三個閨女。
臥室門輕輕的推開,隻一個床上有動靜,果然是因何。
“媽?”她的頭探出來,輕輕叫了一聲,“怎麼了?”
“看你們蹬被子了沒有。”林雨桐過去給因緣又掖了掖被角,手朝下壓壓:“你躺好,怎麼還沒睡著?又看閒書了?”
“沒有!”因何沒躺下,反而抱著被子坐起來了,“睡不著。”
林雨桐從床邊的台階上上去,坐在床沿上:“怎麼了?在學校遇到事了?”
因何搖頭,好半晌才道:“媽,你跟我爸……好著沒?”
林雨桐一時沒反應過來:“我跟你爸看起來像是不好嗎?”
“也不是……”因何不知道該怎麼說,又是沉默了兩分鐘,“就是感覺你跟我爸之間相處跟以前不一樣了……”
嗯?
林雨桐先是一愣,繼而心裡一鬆,原來問題出在這裡。
爸還是爸,媽還是媽,許是孩子覺得違和,但肯定不會想彆的。隻是因琦兩口子這次出的事,叫孩子把注意力重新放到自己和四爺的相處上來了,因此,她覺得彆扭了,覺得哪裡像是不對勁了。隻怕這事,她擱在心裡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因瑱以前是怎麼跟媳婦相處的。從林雨桐原身的記憶上看,平日裡也不少見抱怨之類的話,但總是在因瑱的說笑哄鬨中輕輕的揭過去了。
兩口子之間,爭吵拌嘴然後和好,這是一整套的模式。
可自己和四爺,需要爭吵和拌嘴嗎?
林雨桐跟孩子怎麼解釋呢?她歎了一聲:“貧賤夫妻百事哀!日子難過了,矛盾就多了。不光夫妻是這樣,便是兄弟姐妹相處也是這樣。愛占便宜的,就一定愛占便宜嗎?等她的錢多的真不在乎那點東西的時候,她也會大方起來。彼此都不在乎錢這種小事了,那還有什麼矛盾?可人相處又是複雜的,隻可著這一個有錢的扒拉,這也不成。這得是一種平等的關係。就說你大伯和伯娘,要是周圍的環境都是一樣,都是廠裡的人,都是掙那麼多錢,吃差不多的飯,穿差不多的衣服,消費水平都差不離。這個時候,不是過的都好好的嗎?可從什麼時候起不一樣了?從她娘家姐姐突然發家了,從咱們突然也掙錢了開始,人這心就不一樣了。他們也不比人家差,憑啥就不能掙錢?她羨慕啊,她開始掙紮著出去做生意。這眼看就能跟親戚齊平了吧。可這夫妻間,又不對等了。她覺得你大伯在南邊,是指著她姐夫幫襯的。覺得你大伯沒本事,又在外麵認識了明顯跟你大伯這種人不一樣的男人。他們是成功人士,手裡有錢,談吐優雅,會哄女人開心,舍得給女人花錢。然後她就會發現,其實人生還有另外一種選擇。人啊,都是會變的。環境變了,心態就變了。我跟你爸如今是忙了外麵忙家裡,手底下也那麼些人呢,常不常的還得去這裡那裡的開個會。說句自大的話,出了門也是體麵人。我倆要是這麼一吵,孩子!這要是叫咱家廠裡人知道了,還不得以為我跟你爸怎麼了?明兒就能人心亂了,說這兩口子鬨開了,瞧著吧,到時候媳婦捏著方子,不叫男人開廠,兩人要打官司……什麼話都敢說,什麼猜測都敢有。所以啊,彆當你爸你媽如今有多風光,那都是壓著脾氣的。有意見了,回來關起門來小聲吵兩句算了……不說你爺你奶在家,就說這周圍鄰居的,也怕人家聽見了笑話。”
因何這才往下一躺,頭枕在林雨桐的腿上:“那……要是咱家再有錢了,你們會離婚嗎?”
“說什麼呢?”林雨桐拍她:“以前你爸沒錢的時候,在外麵纏著你爸的女人少了?你們不是還撞見過拉著你爸不撒手被你爸推開摔斷了尾巴骨的女人嗎?要真有花花心思早乾啥去了?至於我,我都生了你們四個了,我能把你們都扔了?你伯娘這不都是回來了嗎?為了誰的?還不是舍不得自己的孩子?放心,我跟你爸有你們四個寶貝疙瘩,舍得誰也舍不得你們!彆胡思亂想的,趕緊睡!”
“嗯!”因何把頭從媽媽的腿上移開,剛才媽媽的手一遍一遍的從她的頭發裡穿過去,摩挲著她,這種感覺是一樣的。她閉上眼睛,靜靜的聽著臥室門被關上,然後腳步聲去了陽台的方向,怕是媽又去是看因果了吧。
然後她就有點迷糊的想睡了,睡著前還在想:是啊!變的大概不是人,變的是環境吧。
有錢了,有臉麵了,人就會變的跟以前不一樣了。
但孩子大了,這有些時候還真得注意點。
早上起來吃早飯,如今是林雨桐做呢。牛肉餅一層層的,烙出來酥脆,孩子老人都愛吃。因果就說:“要是考試考的好了,以前媽就是給咱烙蔥花餅,那就覺得香的很了。這牛肉餅如今更香。”
手藝當然也好了,但是林雨桐隻說:“那時候倒是想給你們做,可沒那條件!一斤牛肉花的錢,夠咱們吃半星期的。還牛肉餅呢,就是蔥花餅,都沒舍得放油。”
光是拿油刷子把鍋刷油就算了。
幾個孩子都笑,這都是過去生活的點點滴滴。因何心裡一下子就鬆了,笑意爬上了眼角。是啊!哪裡像是現在,好家夥,餅子擱在鍋裡全靠著油煎。
牛肉餅,配上疙瘩湯,再搭上小菜兩三樣,就是最舒服的早飯了。
“比大姑家的包子好吃。”大姑家的包子太膩,都是大肥肉包子,早上吃那個最受不了了。
“都是肚子裡有油了!”老爺子坐在那裡又打算說他們過去的艱難日子,孩子們三兩口塞了飯,抱著作業就跑了。
因緣臨走又要錢:“媽,給我十塊。老師說要買複習資料。”
錢在老地方,自己拿。
但成大媽還是抱怨:“天天的要錢,如今這沒資料還上不了學了。”
孩子走了,四爺也要走了。林雨桐今兒還是不出門,在家伺候老人。老太太如今的嘴角還有點歪,說話嘴一抽一抽的,手抖著。這至少得養的生活能自理才行。
大冷天的,知道老兩口在這邊,家裡冷的待不住的,又覺得跟這邊關係好的老同事,就捧著杯子過來找老兩口聊天了。人家來蹭溫暖,而老兩口剛好又缺聊天的人。就這麼著,林雨桐一天一天的湯湯水水的給伺候著,家裡瓜子花生糖加上水果的招待客人。老太太這還沒好呢,廠裡都傳遍了,說什麼因家這小兒媳婦有多孝順,如今便是閨女也沒這麼好的。
戳的馬大姐心裡忒不是滋味,一天天的邪火往上冒。她還不敢懟林雨枝,林雨枝對外的形象那是潑辣,她也怕因為人家的事再叫兒子對她有意見。於是,那臉色倒是給林雨桐擺上了。林雨桐出去買菜,多數是會碰上馬大姐的。人家耷拉個臉,跟欠了她二百吊似的。林雨桐又不是犯賤,慣你那毛病。事過去都多少年了,曹經都不當事了,她是死拉著不放。
林雨桐不帶搭理她的,遠遠的看見了隻當沒看見。結果人家轉臉就跟人家說,林雨桐忘本,早把當年咋到城裡,咋當臨時工的事給忘了。
她站在她們家樓下跟幾個大媽說話,剛巧那天林雨桐包了牛肉餡的餃子,上次聽林雨枝說他們家倆小子念叨人家的牛肉餃子好吃,這次家裡包了,林雨桐就數了五六十個,放在外麵凍好了,直接給送過來了。結果碰上這麼一出,叫林雨桐碰到了當麵。
幾個人都挺尷尬的,林雨桐隻笑笑就把餃子塞過去了:“沒忘呢!你得了個好兒媳婦,添了倆大孫子,林家也沒虧了你們家!”
那幾個大媽一笑,說小林啊,今兒沒去廠裡?
反正就是把話題往一邊岔嘛!
人家是不是忘本這不是明擺著嗎?餃子包好都給送來了,還要怎麼著?把你們曹家當娘娘供上。
當天晚上林雨枝就來了:“彆搭理我婆婆,她現在是在家裡清閒了,事兒事兒的就特彆多。”
這話很是,彆管誰,彆管乾一件事能掙多少錢,人就得有事乾。
如今廠裡好些人,還問林雨桐,你家廠裡還招人不?
招人肯定是招人的,但崗位有限。那些在一廠當過組長車間主任副主任的,人家過來問的意思,還是想在廠裡謀一個不錯的職位。最近林雨桐不是在家嘛,總來找林雨桐說話,隻說當時咱們那時候生產車間是怎麼怎麼樣的,遇到了什麼突發事件,我是怎麼解決的,廠裡是如何滿意的,上級領導是如何誇的。反正同一件事,同一個處理辦法,主任說是他的主意,倆副主任說是他們的主意,三個小組長又說,那是他們給提醒的。個個都成了智者了!好像你不用我,你就損失多大似的。
來之後,口氣還大。先是把自家的廠子貶的一無是處,什麼你們這種私營廠子,這個不成,那個不對,又是人員管理不規範,又是考評標準太苛刻。然後給你指導,你應該怎麼怎麼辦,這要是我,我會怎麼怎麼辦。什麼三年衝出區裡,五年衝出市裡,十年做成省裡的明星企業。
嗬嗬!
我們家如今就是省裡的明星企業好吧。本土的私人企業,純自己乾出來的,整天的在省台播放的,是誰家的廣告?
林雨桐還沒說什麼呢,老爺子先受不了了。叫林雨桐:“上班去吧,上班去吧,你媽這裡有我呢。再這麼下去,我得先被絮叨死。”
這麼多人上門,估計是被自家廠子的豐厚待遇給閃瞎了眼了。馮大姐在一邊的商品樓小區裡買了大房子了,雖然是按揭的,但人家給倆兒子一人按揭了一套。還有早期在鹵肉作坊乾的,這會子在廠裡好歹都是管一點事的。這會子人家家裡的過的日子,有買鋪子的,有在外麵買院子的,年底發獎金,多的能拿三五千,少的也能拿七八百。財帛動人心啊!那些上門的,嘴上說這個廠請我呢,我沒去。那個說那個什麼廠叫我做顧問,一個月給一千二,我都沒搭理。還擎等著林雨桐和四爺上門三顧茅廬的架勢。
“想掙錢,偏還拉不下臉來。”老爺子端著茶滋溜的喝一聲,“那就自個把自己架在空裡算了。”
說真的,這些人還不如區裡的一些領導呢。
要過年了,對如今這政府機關也是一樣:沒錢。
沒錢這年就難過。
要發福利,教師要工資,退休工人要慰問,下崗職工要安撫。處處都缺錢。
財政沒那麼多,銀行也哭窮。所有的門路都走,尤其是像是各個企業,人家就開會了,其實還是要錢。要是寬裕了,可以提前把明年的稅收先交一部分嘛。
這個不是強行規定的,但是主管的領導都發話了,你愣是哭窮說沒有,這肯定不行。窮還得哭,但錢還得給。得叫人知道,你這錢是從肋骨縫裡給擠出來的,是給領導麵子的。
到了年底,四爺大部分時間都在應付這事。一個說不論如何,先倒騰點錢。一個說,真沒錢,但你開口了,容我想想辦法。
林雨桐都替四爺瑣碎。
一到這時候,差不多堵路朝上麵表達意願,都成了成例了。這幾天也是,進進出出的,路不通了。大冷天的,一人一個馬紮,路上排排坐,橫幅還是去年那個。林雨桐和四爺隻能沿著馬路沿子走,一路往裡,邊上都是熟人,人家一邊跺著腳搓著手,還一邊跟四爺打招呼。
這個說大老板回來了,那個說有錢人就是不一樣了。
嘻嘻哈哈的,有的還弄個油桶子,不知道從哪弄些爛家具劈了,點著火在當路上。
見有原來一個車間的,四爺站下來搭了兩句話,結果再想走也走不通了。有的家裡有老人把老人用架子車推著來了,連兩邊的路牙子也堵上了。
這要是擠過去就特彆不好看了。得嘞!兩人又往回退,從彆的大門進還不成嗎?雖然要繞很遠,車開不過去,至少人能走過去。
看看時間,也到了差不多孩子放學的時間了,乾脆就在路邊,四爺買了個烤紅薯,一掰兩半,一人半拉子的紅薯站在路牙子上,邊啃邊暖手。
老賴家的飯館就開在學校門口,出來換煤球呢瞧見四爺了,就喊呢:“等孩子呢?進來等吧,離放學還有好一會子呢!”
林雨桐順手又再買了倆紅薯給那兩口子帶過去。
這個點沒吃飯的人,裡麵倒是暖和。
老賴給兩人倒水,塑料的一次性杯子見了開水就縮,林雨桐也沒喝,捧著捂捂。
四爺跟老賴閒聊,主要是廠裡的事。什麼總廠那邊要求苛刻,咱們廠三分之一的人都要不了,領導層隻要三五個之類的話。那邊老賴家媳婦跟林雨桐說八卦呢,什麼誰的媳婦如今在發廊一條街上呢,什麼誰家的閨女跟了個大老板,每天車接車送的還不敢進小區,隻遠遠的停在這裡,她都瞧見好幾回了。
老賴正說話呢,聽見她媳婦又鬼鬼祟祟說這個,就嗬斥道:“關你啥事!你管人家是咋弄錢的。隻要弄到錢就行了唄!如今這世道,笑貧不笑娼的!”說著,還斜眼瞪了他媳婦一眼。
那意思林雨桐明白。這不是程開秀弄的那一出,人家背後也講究因家的嘛。
老賴媳婦自知失言,趕緊轉換了話題,說學生快放假了,他們這邊的生意也不好了,過幾天就關門,年前年後的好好歇幾天的話。
說著話,就有客人了,四爺和林雨桐也不好多呆。出來的時候孩子們也放學了。孩子多了,烏泱泱一片。兩人找孩子肯定是找不見的,隻好過去站在顯眼的地方等著。
可結果隻看見因果了,這小子拉著一個同學,兩人手裡都捏著一塊錢,拉扯著往路邊的攤子上去。買了烤麵筋烤火腿的,呼哧呼哧的就往嘴裡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