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太後不等楊次山行禮便道:“上次見兄長,恍惚還是昨日。不想如今再見,兄長卻已華發滿鬢……”
“太後也是越發清減,當以鳳體為念。”他說著話,就被宮人扶著坐了過去。
等上了茶點,楊太後擺就擺手,打發了宮裡伺候的人:“兄長十餘年不曾進宮,甚至都不曾回臨安城來。這次突然回來……又直接進了宮,隻怕是有要事吧。”
楊次山抬起頭:“我楊家能有太後,享無限風光富貴,原本不該多求。十多年來,老朽身在荒野,也總以為是看開了。可真等意識到一日老於一日,時日無多之時,卻發現……這心裡還是有放心不下的……”
楊太後就皺眉:“那依兄長,如何才能安心?”她沉吟片刻:“以哀家看,哥哥身體也還康健,二十年壽數也隻是等閒。莫說是二十年,哪怕過上十年……那時候再著急也為時未晚。對楊家,我是安排的。官家如今隻一獨女,甚是愛重。將來以帝姬之尊,下嫁楊家,又再可保楊家一個甲子的富貴,如此,兄長認為還不可嗎?”
楊次山沉默著沒說話,心想,南宋還有沒有一個甲子尚且都是未知數,如何敢奢望這種虛無縹緲的富貴。好半晌他才歎氣道:“而今就老朽和太後二人,有什麼話,老朽便放肆直言了。”
楊太後朝後一!靠,露出幾分淡然來:“你我兄妹二人說話,有什麼要遮掩的,但說無妨。”
楊次山抬頭,直視楊太後:“十年之後,誰來履行太後今日所言?”
楊太後皺眉,這話很是大膽。這就跟說自己能不能再活十年還是個未知數是一樣的。
心裡的怒意一起,她便冷笑一聲:“那依兄長所言,想要哀家一個什麼保證?”
楊次山搖頭:“怕是太後誤會老朽的意思了。”他的臉上露出幾分悵然來,“如今官家對太後您可還好?”
楊太後便不言語了。在前朝,自史彌遠死後,官家是再不肯聽她的隻言片語了。而在後宮,因為當初堅持立了謝氏為皇後的事,跟官家的心裡有多少有些嫌隙。便是那位賈貴妃,也因為沒有登上皇後寶座,在得寵之後,對自己這個太後,也是多有怨懟。
他是想說:便是您身體康健,可誰聽您的。
這話卻也正好戳在了楊太後的痛處,“兄長可是聽說了什麼?”
“賈貴妃的病,外麵傳的沸沸揚揚。”楊次山低聲道:“雖多是猜測之語,但……這空穴來風,未必無因呐。”
太後便不言語了,兩人陷入良久的沉默。
得有一盞茶時間,太後才道:“兄長是如何想的?”
楊次山正要說話,就聽外麵稟報:“太後娘娘……榮王妃帶了小公子進宮請安,貴妃言說身體違和不見,皇後卻將人請入宮中……”
太後麵色猛然一變。
皇後謝氏跟官家那是相敬如賓,夫妻二人除非必要場合,否則連麵都不見。見了麵也是客客氣氣的,相互問好,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人人都說官家對皇後尊重的很,這個‘尊重’,那是跟對廟裡的泥菩薩似的,高高的供在那裡。而且,那也不是真的誠心誠意的供著,那是供給自己看的。
皇後也是一直不多事,隻在宮裡守拙不出。這榮王妃往常進宮,見的也是賈貴妃。跟賈貴妃的關係一直也親密。再者,這榮王妃對榮王那個兒子是個什麼態度,宮裡一清二楚。如今卻破天荒的帶了那孩子進宮,貴妃不見,皇後卻見了。
以她能勾結外臣換掉太子的腦袋隻要一聽這事,便能明白,這是起風了。
她擺手叫人下去,這才看楊次山:“兄長聽到什麼風聲了?”
“皇室子嗣艱難……也不是如今才如此的。”楊次山低聲道:“先帝對!我們楊家有大恩……”
楊太後沒有說話,先帝於她也是大恩。過往的那些,她不願意去想,但是確實是沒有先帝,她不知道在哪裡飄零,是不是還能活在這個世上。
但楊次山說這話,未免有些冠冕堂皇。於是楊太後便直接問:“你是想說該另擇他人?”
“老朽便是有此心,也無此力呀。”他這麼回了一句。
可這話聽在楊太後的耳朵,便像是在問:不知道太後你,是否有心也有力?
楊次山很清楚,太後說自己至少還有二十年好活的,那她自己呢?隻怕也想著二三十年呢。二三十年裡,要她跟關在後宮的謝皇後一般,整日裡閉門修身,她要是那樣的性子,也走不到如今了。
況且,連謝氏都蠢蠢欲動了,難道她還不如謝皇後?
楊次山不再說話,楊太後卻手敲著桌麵:“榮王之子豈不是更好?”
阻力最小。
楊次山道:“若是十年之後,官家沒有子嗣,那自是盼著太後心向著榮王之子。可如今官家真的認命了?”
不到最後,都難認命的。就如當年先帝,便是過繼了彆的嗣子,可也總盼著出現奇跡。冊立了過繼來的太子,還用給沂王選嗣子的機會,另從宗室子弟中選人,以轄製太子。
楊太後緩緩的點頭,就聽楊次山又道:“況且,榮王之子的情況,您是清楚的。比之正常人,好似稍微有些不同。”
是說那孩子腦子有些不夠數,智商上有些問題。
“先帝將江山傳給官家,可太後真能看著官家將江山交付給那麼一個繼承人?”楊次山搖頭:“天下該如何?百姓該如何?社稷該如何?”
楊太後明白楊次山的意思,這是說以理由的條件反對,便是滿朝大臣,也不敢說出反對的話來。這說不得是一個契機,一個重新掌握話語權的契機。
“哀家知道了。”楊太後揉揉太陽穴:“久不見人,都有些困乏了。兄長就在城裡住著吧,三兩天之後,再請兄長進宮來說話。”
是說三兩天之後,必有回複的。
楊次山便起身告退出來。
一路出宮,看著宮裡死氣沉沉,沒有半絲生機的樣子,他的心底更堅定起來,這南宋頹氣已露,無力回天了。
四爺這邊還沒到牛家村,龍兒這邊已經接到消息:“楊次山進宮去了。”
“動作還挺快。”恒!兒的視線從窗外拉回來,問他爹說:“”接下來呢,接下來會怎麼樣?
四爺就問說:“若是你是楊太後,你會如何?”
恒兒皺眉,良久之後才道:“若是我……我會答應楊次山所請,但……不會隻答應楊次山所請……我會選擇跟官家合作……”
四爺摸了摸兒子的腦袋,以資鼓勵。
對的!當然不會隻按照楊次山的想法行事。楊次山是站在楊家的立場上想要保全的是楊家,而太後想要的卻是話語權。
這一點雖不是龍椅上那位想要的,但他彆無選擇,因為太後一直是支持謝皇後的。謝皇後的一些動作,很容易叫人理解為是太後的意思。若是太後如今便支持榮王之子,隻怕他不會太高興。
正像是四爺想的那般,這位趙昀直接找了太後,太後直言:“榮王妃跋扈,這些卻又都是你們縱的。哀家本想申斥,但一則,這裡有榮王的麵子,二則,又有皇後牽扯在裡麵,哀家倒是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你跟榮王情義深厚,哀家也不想因此事,叫你們兄弟生了嫌隙。更何況,下麵的人向來擅於揣度,哀家露出一分意思,他們能解出十分的意思來。沒的因為榮王妃,反倒叫榮王跟著受了委屈。可這事端已經起來,我們母子也隻能順勢化解,不可硬來。否則,榮王那跟獨苗,怕是也難活。”
趙昀心有戚戚焉:“此事還得太後周旋。”
“你我母子,這麼說便見外了。”楊太後斟酌著,“若不然,隻說哀家夢見先帝,先帝念著父子之情,到底是放心不下趙竑……”
趙竑為寧宗所立太子,在寧宗駕崩之後,楊太後和史彌遠召了趙昀進宮,在寧宗的靈柩前廢了太子趙竑,由趙昀登基為帝,而楊太後垂簾聽政。
而趙竑不肯下跪,被人摁著拜了皇帝,後來封為濟陽郡王,出居湖州。
太後竟然說將此人以及後輩召回?那是萬萬不行的。
趙昀一臉難色:“隻怕召回濟陽郡王,平白惹人無端非議。”
楊太後聽了這話,隻歎了一聲:“那依照官家之意,該如何?”
“不若從其他遠宗擇一二良才,朕好幾位皇兄早年夭折,朕也不好叫他們去後無人祭掃……”是說寧宗夭折了的八位皇子。
楊太後的手不由的攥緊,但還是點頭道:“依官家所言吧。此時哀家看,便由楊公去好了。他閒雲野鶴,也不打眼。省的事情沒辦,倒是鬨的沸沸揚揚!揚。”
趙昀就不好再得寸進尺。太後的提議他駁了,他的提議太後允了。太後退了一步,他也得退一步,將這個具體的人選的選擇權交給太後。
兩人就這麼達成一致,然後趙昀告退。
等人走了,楊太後眼裡才露出幾分冷然之色,隨即斂於無形。隻喊了宮人進來:“傳話,請楊公明日來行宮見駕。”
百姓稱呼官家所在的地方為皇宮。但從朝廷到皇室,都不稱呼這裡為皇宮的。
從南宋開國至今,稱呼皇宮都用一個詞,叫‘行宮’。
何為行宮,皇家在外出行暫居之所,叫行宮。
可見,從上到下,都一樣有北歸之願的。
再接到消息的時候,人已經在牛家村了。此時的完顏康才慢慢的意識到,這位主公輕輕的一推,其威力到底有多大。
那位南宋官家允許楊次山接觸宗室,而接觸過的宗室在將來如果儘數都去了新宋,消息傳到朝堂,該是多大的威力。
滿朝上下,會怎麼想?
會想,這些人的北去,都是楊太後授意的。而楊次山如果不蠢,也一定會這麼告訴這些宗室。那時候,不管楊太後願意不願意,她都已經坐在了新宋的這條船上。為了不翻船,她咬牙也得認下這事。
那個時候,楊太後饒是什麼也不說,天下悠悠眾口,也會叫那位坐在龍椅上的官家岌岌可危。他隻是先帝的嗣子,如今你的嗣母不認你,那麼……你得給天下一個交代呀。你這到底是乾了什麼天理不容的事情,把太後和宗室逼迫到這個份上。
而那邊,四爺一邊說,龍兒一邊記:“……寫信告訴你娘,今年開恩科,昭告天下,南北士子一視同仁。”等龍兒寫完這一點之後,四爺又道:“軍銜製可以提上日程,這個你提一句就行,你娘心裡有數,知道怎麼辦?”
我娘知道,但我們不知道呀。
四爺隻簡單的跟倆孩子解釋了一句:“隻要上了軍校,朝廷就給九品軍銜,每月由戶部直接發俸祿……”
邊上的完顏康瞪大了眼睛,這可是戳到了南宋的肺管子上了。打從太|祖陳橋兵變杯酒釋兵權,宋朝重文輕武,這一點保持了下來直到南宋。可新宋如今連上軍事學堂的學生都有了軍銜,甚至由朝廷直接給發俸祿,這得是多大的優待呀。可以說,隻要考進了軍事學堂,便算是一腳踏入了仕途,改變門庭隻不過一念之間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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