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一章(1 / 2)

第21章

那孩子頭發蓬亂, 身披一個看不出本來顏色的鬥篷,穿一雙破洞的小草鞋,臉和手都臟的不能看。此時他正跪趴在桌下,狼吞虎咽地吃著餛飩湯。發現有人在看, 他抬起臉, 黑沉沉的眼睛,尖銳的下巴, 口中發出嗚嗚咽咽的威脅恫嚇之聲, 渾似一隻發了狠的小獸。

“這誰家的孩子大白天出來嚇人啊!”王氏被嚇了一跳,連忙站起身像周圍人詢問。

隔壁的老劉頭聽到動靜,過來解釋道:“彆喊彆喊, 這不是誰家的孩子,就是咱們碼頭上的孤兒。”

王氏聽了越發憤怒道:“這世道是過得不容易,但把貓崽子似的個孩子扔在這處也太過分了,就沒人管嗎?”

老劉頭又把食指豎到唇前,比了個噤聲的手勢,“不是沒人管, 是管不了!”

怕王氏接著嚷嚷,老劉頭便說起了來龍去脈。

“咱們這碼頭上什麼船隻都有, 船行來往就更多。有個遠洋船行,不知道你們聽說過沒。”

王氏聽著怪耳熟, 一時間又想不起來哪裡聽過。

她不記得了,顧茵卻是記得的,這不就是之前招女工的那家船行麼。王氏的兩個嫂嫂當時還想架著她去應聘來著。

老劉頭接著道:“那遠洋船行數月前途徑我們這處,雇了苦力去搬運貨物。苦力們搬完回來都麵色古怪, 說那些箱子有的重有的輕, 還傳出‘嗚嗚’的哭聲。裡頭裝著的不像是貨, 反倒像人。”

王氏驚得直抽冷子,老劉頭也歎了口氣,“反正那趟之後的第二天,這孩子就憑空出現在了咱們這。後頭還有那家船行的夥計還回來打聽過,說是他們家漏了一件‘貨’,問我們見著沒有。當時大家還不知道他問的是孩子,隻是後頭關捕頭巡邏到此處,聽說他們丟了東西好心幫著尋找。那人卻慌慌張張地跑了,我們這才知道……唉,人心肉做,總不能眼睜睜看著這孩子在我們這餓死,東家一口西家一口的,就把這孩子喂到了現在。不過他一般上午都不出現,到傍晚時分才會出來,想來今天是餓壞了。”

顧茵和王氏聽得都心裡發酸,顧茵轉身去鍋邊重新下了餛飩,王氏接著和老劉頭打聽,“既遠洋船行的人已經嚇跑了,怎麼不把這孩子送到善堂去?給他洗漱拾掇一番,誰還能知道他是哪裡來的?總好過在這碼頭上像野貓野狗似的活。”

這時候葛大嬸過來送蒸屜了,聽到他們在說那孩子,她就接過話茬道:“要真像你說的那樣就好了,但是這孩子不會說話,好像也聽不懂人話,性情也像小獸一般,逢人就咬,上次關捕頭想把他帶走,他慌不擇路差點就要跳河。從那之後就沒人敢強行把他帶走了,生怕他出個好歹。”

這話旁人說的王氏可能不信,但這話從葛大嬸這樣喜歡孩子的人嘴裡說出來,她便不得不相信了。

桌底下的孩子雖然看不清麵容,但是看著手腳的大小,也隻有兩三歲。這麼大的孩子照理說怎麼也該會說話,懂些道理了。長成現在這樣,又這麼怕人,可想而知過去他過得是怎樣豬狗不如的日子。

他們說著話,顧茵又重新下好了一碗餛飩,還拿了一個包子。

她先是吹涼了,而後才把兩樣東西放在托盤上遞到那矮桌下頭。

那孩子猛地看她靠近,本能地就要往後退,但聞到她手裡誘人的食物香氣,又本能地猶豫了。

顧茵遞了東西便立刻離開,那孩子這才縮回想逃跑的小腳,抱著碗狠吃起來。

等到大人們說完話,再去瞧桌底下,桌底下隻剩兩個空碗,已經空無一人。

因著這件事,回去後王氏得知今天又掙了一百多文,臉上也沒個笑影兒。

顧茵心頭也悶悶的,雖然她早就猜到那遠洋船行做的是販賣人口的肮臟買賣,但真實看到的時候又是另一種心情。

那船行是當朝權宦的乾兒子辦的,手續齊全,背靠大樹,莫說是他們這樣的普通百姓,怕是本地的縣太爺也不敢置喙。不然前頭那鐵麵無私的關捕頭發現了端倪,早應該查辦了這家,也沒有後頭他們還敢光明正大招聘女工的事了。

“從前你們爹和青意剛上戰場的時候,我總是盼著他們能打勝仗,早點歸家。”王氏臉上的神情像哭又像笑,“可是咱們老百姓過得是什麼日子,大家心裡都清楚。如今想想他們沒了也好,總好過做那昏君的走狗!”

顧茵趕緊起身把屋門合上,“娘也彆說這樣的話,咱家的人也不是樂意去幫朝廷打仗的,不過是被情勢比人強,被強征去的。”

王氏抹了一把眼淚,哽咽道:“我就是看到那孩子心裡難受,你讓我緩緩就好了。兒啊,娘能同你打個商量,往後咱們每天都剩一些吃食,留給那孩子成不成?”

顧茵點頭道:“娘就是不說我也想這麼做的。”

這天午飯王氏也沒吃幾口,顧茵看她悶悶的,下午熬豬油的時候特地炸出了一盤子豬油渣。

彆看他們已經做了幾日吃食生意,但其實在家吃飯還基本都是隨便湊合,肚子裡都沒有多少油水。

豬油渣的香氣直往人鼻子鑽,勾的人饞蟲上腦,王氏也顧不上想旁的了,和小武安兩個人搬著板凳又坐到灶台邊上。

等到冒熱氣的豬油渣被顧茵盛出來,兩人的眼睛都亮了!

顧茵看得好笑,忙道:“涼一涼再吃啊,仔細彆燙了嘴。”

王氏和小武安忙不迭點頭,聽了她的話沒急著下嘴,眼睛卻是一刻都沒舍得離開盤子。

半晌之後,王氏先夾起一塊嘗了。

黃澄澄的豬油渣又香又脆,要在口中吱嘎作響,唇齒留香,一個下肚根本不夠!

她連吃兩塊,臉上流露出饜足享受的神情。

小武安在旁邊急壞了,搖著她的手,讓她把盤子放下。

“瞧你這饞貓猴急的樣兒!”王氏笑罵,還是把盤子遞給了他。

小武安撿著吃了兩塊,小臉上饜足的神情和他娘一模一樣。

不過兩人各吃了兩塊以後就都沒再動了,把盤子遞給顧茵吃。

顧茵是真不吃下,這幾天每天裡有半天的工夫聞著油味菜味,她半點胃口也沒有,要不是怕王氏又要擔心她的身子,可能連飯都不吃了。

這時候就聽到許氏的聲音從外頭傳過來。

“這是又做啥好吃的呢?”許氏說著已經進了大門。

“你這是狗鼻子啊?”王氏端著盤子出了去,“我兒媳婦炸的豬油渣,快聞聞香不香!”

許氏深嗅了一大口,點頭說:“香啊!”

等她要伸手了,王氏又倏忽把盤子往後一收,覷著許氏發黑的臉色笑眯眯地道:“是吧?我也聞著怪香的。”

兩人上次拌過嘴之後就誰也沒理誰,許氏好不容易來了,顧茵自然要當和事老。

她從灶房裡拿出一個小碗,裝上鍋裡剩下的豬油渣,跟在王氏後頭出了去,“娘彆和嬸子開玩笑。之前不是還特地囑咐我給嬸子留出一小碗嘛!”

王氏撇撇嘴,到底沒拆自家兒媳婦的台。

許氏麵色也和緩過來,笑道:“好孩子彆替你娘描補,我知道是你的心意,你娘都摳搜的沒邊了。”說著還揶了王氏一眼。

“吃堵不上你的嘴?”王氏說著就伸手去搶她手裡的碗,“不吃你還我!”

許氏也並不相讓,拔腿就往自家走,“我乾啥還你?你兒媳婦好心好意給我的!”

王氏又去追,兩人像十五六歲那陣為了朵絹花你爭我趕的。

顧茵看著好笑,跟了過去正想勸勸她們,就見到巷子口走來一個身形魁梧的中年男人。

他約莫四十出頭,皮膚黝黑,五官線條十分硬朗,肩膀寬闊,背板挺得直直的,身穿一身熨帖的捕快緇衣,腰間還掛著一把烏黑的刀鞘。他雖沒言語,但一隻手背在身後,一隻手按在刀鞘之上,自有一番淵渟嶽峙的氣勢。

雖是第一次見,但顧茵猜著這便是鎮子上大名鼎鼎的關捕頭了。

關捕頭看到許氏,他頓住了腳,開口道:“許夫人在這處正好,我正要把今年的租子給你。”

許氏方才還跟王氏掐的鬥雞似的,此時卻突然文靜起來,聲如蚊呐地道:“關捕頭從外回來一路奔波累著了吧?也不急在這麼一時半會,回頭讓我家青川去你家拿就是了。”

關捕頭微微頷首,轉頭見到王氏和顧茵,顧茵便福了福身道:“我們剛搬過來沒幾日,還沒來得及和您打招呼。”

關捕頭點頭道:“無妨,我有事出了趟遠門,今日才回。往後咱們街裡街坊地住著,不必這般客氣。”

說完話關捕頭也沒多留,回了自家院子。

等他一走,王氏撫著胸口呼出一口長氣,“這捕頭忒有氣勢,壓的我氣都快喘不上了。”

許氏立刻反駁道:“關捕頭一點架子也沒有,你乾嘛這麼編排他?”

“我編排啥了?我說他有氣勢,這明明是誇人的話!”

許氏瞪她一眼,端著碗也回去了。

王氏狐疑地看著她的背影,一直到顧茵喚她進屋才回過神來。

下午晌葛大嬸來了,顧茵和她分好銀錢,簽好了契書,忙完之後自去歇下不提。

一覺又到半夜,顧茵照常醒來,冷不丁的,她突然發現床頭坐了個人!

顧茵差點驚叫出聲,王氏趕緊伸手把她嘴捂上了,“彆怕彆怕,是我。”

顧茵呼出一口長氣,“娘來喊起床直接喊就是,怎麼坐在這裡不吭聲,平白嚇我一大跳。。”

王氏連忙掌燈,又給她端了碗水,解釋道:“我本來就是準備進來喊你的,但是進來的時候看你睡得正香,想著再讓你多睡會兒,我就坐下了想事兒呢。”

顧茵一邊喝水一邊問她:“娘想啥這麼入神?”

王氏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說:“你許嬸子,好像是看上關捕頭了。”

“咳咳,”顧茵差點一口水從嘴裡噴出來,“娘怎麼平白無故說這個?!”

王氏連忙給她順氣,“我可不是平白無故說的哩,白天你也在場啊。關捕頭來之前,你許嬸子還和我吆五喝六的,關捕頭一出現,她突然啞火了,不是看上人家是啥?”

顧茵起身穿衣,“娘昨兒個不也說關捕頭威勢逼人嗎?你當時都嚇得沒敢吱聲,就不讓許嬸子也那樣?”

“哎,那不同!”

至於怎麼個不同,王氏一時間也說不上來。

兩人進了灶房開始乾活,顧茵少不得叮囑她道:“許嬸子孀居多年,許公子也是要走科舉路子的,娘就算有這個猜想也不能往外透露半句。”

王氏忙道:“你不說我也知道的,這不隻是跟你說說嘛!”

這時候小武安也跟著起身過來了,婆媳倆立刻住了口不再提這事。

又是忙到天亮,一家子和來取貨的葛大嬸去了碼頭。

顧茵驚奇地發現自家攤位的空地上居然多了一個大土豆!

“乖乖,這空地上還會自己長土豆?”王氏撿起土豆,狐疑地看著青石板的地麵。

葛大嬸看著笑道:“是那孩子送來的,往常他們在我們這裡吃過東西,隔天總要送來點什麼。有時候是小麻雀,有時候是他撿到的碎布頭……千奇百怪,什麼都有。”

顧茵從前在新聞上看人喂過流浪貓之後,那貓咪也會想方設法地抓些東西來回報。

沒成想這孩子不止看著看小貓崽子,行動上也像。

幾人笑過之後便開始了一天的忙碌,一直忙到快中午,葛大嬸端著空蒸屜來了。

這兩天因為顧茵的包子,她家的生意也好了不少。從前因為賺頭不多,他們夫婦做完了早市還不能休息,還得再賣一下午麵條。

時人趕船出貨一般都在上午,下午和上午的客流量差的不是一星半點,窩一下午也賺不到幾個銀錢。

如今有了顧茵的分賬,他們老夫妻兩個也總算是能多休息半日。

而且兩天合作下來,顧茵該分他們多少就是多少,連之前她拿到了比市價便宜了兩成的米的事都沒瞞著。葛大嬸雖然堅持那部分利潤是她自己的,不肯多收,但到底還是承了她這份情。

她拉著顧茵的手一通誇,一直誇到收攤的時候,才依依不舍地離開了。

這兩天進項委實不俗,又聽人誇了一大通自家兒媳婦,王氏也很高興,收攤的時候都哼起小曲兒來了。

顧茵莞爾,轉頭小武安把桌上的空碗收過來,卻看到這小家夥居然坐在矮桌前不知道在鼓搗什麼。

顧茵放了手裡的東西走過去,就看到小武安正從自己的小荷包裡掏東西,往桌子下頭遞。

“你這是在做什麼?”怕猛地出聲嚇到他,顧茵特地放輕了聲音。

小武安身子一下子僵硬了,緩緩地轉過頭來,小臉上滿是心虛,“我沒、沒乾啥。”

“嗯?”顧茵挑眉看他,“好孩子可不撒謊。”

小武安還是支支吾吾地不肯說,這時候桌底下卻探出了一隻黑漆麻烏的小手。

事情敗露,小武安急的都快哭了。

他就是剛剛看到昨天那個小孩又來了,眼巴巴地看著桌上彆人吃剩的東西,他看得心裡難受,想起來自己荷包裡還揣著昨天沒舍得吃的豬油渣,就摸出一個遞給他。

但是沒想到他吃了一個後又接著伸手,他就再給,一來二去就給出了小半袋子。

他知道這個豬油渣是很精貴的東西,他嫂子都沒舍得吃,他娘雖然和他一樣嘴饞,但還是隻克製地吃了幾塊,其餘的都留給他慢慢吃。

顧茵揉了一把小武安的腦袋,怕又把那小孩嚇跑,顧茵並沒有蹲下丨身去看他,隻是隔著桌板問他說:“還要不要吃包子?今兒個特地給你留了一份。”

她昨兒個聽老劉頭他們說這孩子似乎聽不懂人話,所以本是沒指望那孩子會回應的。

沒想到問出去之後,那孩子的小手卻很急切地搖了兩下。

顧茵彎了彎唇,折身去拿包子,小武安也小尾巴似的跟在她後頭。

王氏還在攤檔後頭,看到小兒子那殷勤的模樣就笑道:“你小子這是做啥壞事了?就差把心虛兩個字刻額頭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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