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武安牽著顧茵的裙擺不吭聲。
“沒啥事,就是昨兒個那小孩又來了。武安把口袋裡的豬油渣分給他吃了。”
小武安把頭垂得更低了,下巴抵在了胸前,就等著他娘來敲他的腦袋了。
不過王氏卻沒打他,轉而輕輕拍了一下他的背,“腰板子給我挺直嘍,沒乾壞事乾啥這麼喪頭耷腦的!”
小武安驚喜地看著她,“娘不罵我?”
“我罵你乾啥?本來就是給你磨牙的零嘴兒,你願意分就分了。你娘在你心裡就這麼小氣?”
小武安抿嘴直笑。
顧茵拿出兩個包子,一個用油紙包著,一個拿在手裡,放到了矮桌上麵。
兩隻小黑手嗖一下伸出來把包子拿走。
顧茵又忍不住彎了彎唇,走開兩步又輕聲道:“一個你先吃著,還有一個我給你包著,你帶回去晚些時候餓了吃。明天要是還肚子餓,就還在這個時候過來,知道不?”
這次是沒有回應的,顧茵轉身和王氏接著收攤,再轉身的時候矮桌下又是空無一人。
……
十月之後,天氣說冷就冷了。等到十一月,那更是一下子入了冬,前幾日路上還能看到穿著單衣的行人,這幾日連碼頭上日常穿著短打的苦力都要穿起了夾襖。
顧茵他們是逃難而來,這時候就必須添置冬衣了。
好在這兩個月來他們的攤檔生意越來越好了,並不用在為這些小錢發愁。
當然首先自然是得意於和葛家夫婦的合作,然後就是經過了這段時間,他們攤子上的回頭客多了起來,招牌也響亮了——碼頭上攤檔多,除了如葛家夫婦那種極好位置的,口口相傳的時候能稱“第一家”“第二家”的,其他人的攤檔便不好具體描述了。
但現在你在碼頭上一說“惡婆婆家”,那幾乎是沒人不知道的。
顧茵本是準備直接購置成衣的,但王氏去打聽了一番價格後拽著她走人。
後頭王氏自己扯布買棉花縫衣服,三人一人一身新衣服,攏共花了不到半兩銀子。
後來還剩下一些棉花和碎布頭,王氏又拿起針線縫了個小棉袍子。
這自然還是給碼頭上那個小孩準備的。
自從秋日裡顧茵和他說過一回後,那孩子幾乎每天都去他們攤子上報到。
雖然還是照常躲在桌板後頭不吭聲,但已經不會被他們嚇到了。
同樣的第二天,他們攤子的空地上就會出現回禮,如葛大嬸所說,千奇百怪什麼都有。
隔壁老劉頭看的稀奇得不行,說這碼頭上東家西家給他送吃食的多了去了,不見他和哪家親近。偏顧茵他們來的最晚的,反倒是和他熟絡。
王氏理直氣壯道:“那還不是因為我家兒媳婦手藝好,這小崽子嘴吃刁了,自然認準了我們家。”
這還是真的,當碼頭上其他的攤販知道那孩子經常出現在顧茵這裡的時候,每天都會把賣剩的東西勻出一些送過來。
可那孩子是真的隻認準了顧茵做的,旁人做的他是碰也不碰。
後來那些人家乾脆不送吃的給他了,直接把吃食給王氏和顧茵,讓她們收攤後不用再另外準備午飯,算是以另一種方式幫助那孩子。
這天王氏特地把新縫的小棉袍拿到碼頭,就等著那孩子過來好給他穿上。
快中午的時候,那孩子沒來,許氏倒是過來了,和王氏說鎮子上新來了個戲班子,今天唱頭一出,又問她去不去。
王氏從前在家時就很愛聽戲,當年武爹還在家的時候,每個月都帶著她去縣城趕集聽戲。
她第一反應是跟著許氏走,但轉頭看到攤子還在,就又站住了腳說:“我還是不去了。你自個兒去聽吧,回頭彆忘了仔細和我說說。”
顧茵看得好笑,就從錢箱子那裡抓了幾個銅板給她。
“娘想去看就去看,把武安一道帶著買點零嘴兒,邊吃邊看。反正這會子人也少了,我一個人應付得過來。”
王氏被推了出來,一手接了銅錢一手拉上小武安,走之前還同她道:“棉袍子我放板凳上了,等那孩子來你記得給他。家夥什你也彆動,等我回來收拾,我就看一小會兒。”
他們走後沒多久,隱隱約約的鑼鼓聲傳到了碼頭上。
小鎮上的人大多沒有什麼娛樂活動,聽到這動靜爭前恐後地去瞧熱鬨。
本就過了早市、變得冷清的碼頭頓時又少了一大半人,其他攤販看人不多,也把攤子一收去湊熱鬨了。
顧茵不愛看戲,又想著把袍子給那孩子,就多留了一會兒。
好在到了差不多的時候,那孩子又無聲無息地來了。
顧茵早就看著他慣常躲著的矮桌呢,人一來她就瞧見了。
她剛想站起身拿起小棉袍,後腳攤子上就坐了個人——一個深褐色頭發,白皮深目的少年正好坐到了另一桌。
“隨便有什麼吃的快端上來!”那少年隻穿著一件單薄的夾衣,凍得麵白唇青,不住地往手裡嗬著熱氣。
顧茵便隻得先把袍子放下,轉身下了碗餛飩。
熱騰騰的餛飩端到桌前,那少年端起湯碗咕嘟嘟灌下一大口,呼出一口熱氣,七八口就吃完了一碗餛飩。
吃完後他沒急著走,而是開口道:“店家,我聽說你們這碼頭慣常是極熱鬨的,怎麼今天來一瞧隻這麼寥寥幾個人?”
他的口音聽著有些奇怪,不似這一帶的方言,也不像官話。
顧茵自打穿越過來到這會兒還是第一次見到混血兒,不由多瞧了他兩眼。
誰知道那少年突然不耐煩起來,把桌子一拍,“我問你話呢,你盯著我瞧做什麼?”
顧茵倒是沒被他嚇到,隻怕他嚇到了另一張矮桌下的小孩,便立刻回答道:“往常確實是人多的,不過今日鎮子上有戲看,大夥兒便都去瞧熱鬨了。”
對方聽了這話後倒是沒再為難她,隻是繼續道:“聽你這話你在這擺攤的時間應該不短了?”
“已經有幾個月了。”
“那你在這碼頭上有沒有見過三四歲的小孩?”
“客官這話問的奇怪,這碼頭上人來人往的,有帶著孩子趕路的,也有帶著孩子來出攤的。三四歲的孩子我自然是天天見,隻是不知道您問的是什麼模樣的?”
那少年搔了搔頭,自言自語嘀咕道:“我又沒見過,我咋知道什麼樣。”接著又道:“我問的自然不是有爹娘家人陪伴的,而是孤身一人的。”
碼頭上孤身一人的小孩近在跟前,但是他前頭被遠洋船行的人當成了貨物,還來詢問過。眼前這人不知根不知底的,顧茵自然不應。
也正在這個時候,矮桌下的小孩像一隻靈巧的貓無聲無息地躥了出去。
“什麼東西!”那少年雖然沒看那個方向,但餘光還是看到一個黑影掠過,下意識地按向自己的腰間。不過他腰間什麼也無,所以他手按了個空。
顧茵神情一肅,上前擋住他的視線,“沒什麼東西,就是碼頭上的野貓野狗。”
那少年推開她站起身,開始仔細檢查起周圍來。
顧茵也跟著提心吊膽,好在他在攤子周圍繞過一周,什麼都沒發現。
他狐疑地看著顧茵,越來越覺得她方才的舉動刻意過了頭,右手又不自覺地摸向了腰間。
“你這人乾啥呢!”王氏從路口衝了過來,擋在了顧茵身前,惡狠狠道:“光天化日的你調戲良家婦女,還有沒有王法啦?!”
那少年被她嚇了一跳,聽清她說的話後白淨的臉頰上泛起了紅暈,“什麼調戲良家婦女?我做什麼了?”
王氏反客為主,上去一把拉住他一條胳膊,“你彆不認,我剛親眼看到你不懷好意地把我家兒媳婦從頭打量到了腳,你這不是調戲是啥?彆囉嗦,跟我見官去!”
那少年一聽見官兩個字就變了臉色,卻又掙不開王氏鐵鉗子似的手,最後隻能忍痛扭脫自己一條胳膊。
王氏聽到那哢嚓脆響也嚇壞了,連忙鬆開了手。
那少年捂著胳膊又是一抬,把脫臼的關節又裝了回去。隨後便頭也不回地噗通一聲,一個猛子跳進了河裡。
“你沒事吧?”王氏擦著額頭嚇出的冷汗問顧茵。
顧茵扶著她坐下,道:“沒事沒事,您誤會了。那人沒對我怎麼樣。”
王氏撫著胸口心有餘悸道:“我沒誤會,我是故意那麼說的。我來的時候就看到他一邊打量你一邊摸著腰間,前頭咱們才見過關捕頭,那動作顯然是日常佩刀的人才會有的。”
“那您都知道還上前來?您不怕……”
“我怕啥?”王氏抬手拍胸,手卻還在不聽使喚地發著顫,她麵上一臊,說:“好吧,我還是有一點點怕的。不過怕能咋辦,我還能眼睜睜放著你不管?唉,先彆說這個,那人怎麼好端端那樣對你?”
顧茵想了想,道:“他和我打聽碼頭上有沒有孤身一人的小孩……”
王氏一拍大腿,“怪不得他聽我說報官就變了臉,肯定是那勞什子拐賣人口的船行的人,怕他們丟了‘貨’的事傳揚出去呢!早知道這樣彆說他扭脫自己一條胳膊,就是他把我胳膊扭脫了我也不放他走!”
顧茵卻覺得有些不對勁。
對方尋人的口吻帶著焦急和關心,似乎並不隻是關心一件貨物。
不過想再多也沒用,對方已經跑了,她索性不想,轉頭問王氏怎麼突然回來了,鎮上的戲唱完了?
王氏說可沒這麼快,又道:“我是看人越聚越多,想著碼頭上肯定沒生意了,特地回來接你的。得虧我來了,不然還不知道會咋樣。”
說著她又壓低聲音問:“那孩子來過沒?棉袍子給他沒有?”
顧茵歎氣道:“來是來了,隻是我還沒來得及給,後頭那人就來了。娘也知道那孩子膽小,沒多會兒就溜走了。”
王氏又道一聲“運氣好”,“得虧沒遇上!沒事,隻要那孩子不被那勞什子船行的人抓走,咱們明天再給他也是一樣。”
說著話兩人把攤子收走,挑著扁擔便離開了碼頭。
而在他們離開不久,河岸邊的水麵上咕嚕嚕冒出一串氣泡,之前那個少年渾身濕透,十分狼狽地爬上了岸。
上岸之後他也不敢久留,捂著發痛的胳膊拔足狂奔。
他一路穿屋過巷,專挑人少的地方走,東彎西繞地到了一間不起眼的小宅子門口。
三長兩短地扣響大門,裡頭的人開了一條縫隙,他連忙閃身而入。
同行之人見他這樣,紛紛呐喊道:“小路,你不是去碼頭探聽消息嗎?怎麼把自己搞成這樣?”
“莫不是遇上了朝廷的鷹犬?你受傷沒?”
眾人七嘴八舌地問起來,被喚作小路的少年找了條毯子裹到身上,又喝了盞熱茶才開口道:“彆提了,小爺這是陰溝裡翻了船。我本是去碼頭打聽孩子的消息,但今兒個恰巧鎮子上來了個戲班子唱大戲,碼頭上空蕩蕩的,隻剩個餛飩攤子。我便坐下吃了碗餛飩,順便和那個擺攤的小娘子打聽了兩句。”
眾人聽他說並沒有遇到朝廷的人,神色也都鬆散下來,開始打趣起了他。
“你要是好好打聽會是現在這個模樣?”
“就是,你彆是看人家小娘子孤身一人,起了歹心,讓人當成登徒浪子給打下河了吧?”
小路白淨的麵皮漲得通紅,反駁道:“我啥都沒做!我就是看到有個什麼東西從腳邊跑走,那小娘子說是碼頭上的野貓野狗。我正盤問她呢,她婆婆突然就衝過來說我光天化日調戲良家婦女,還說要拉我見官。咱們這身份哪兒能見光,我當然得跑!”
說到這處他又覺得胳膊隱隱作痛,乾脆褪下半邊衣服,露出一條胳膊。
隻見他膚色白皙的胳膊上赫然印著一個清晰無比的五指印。
他哭喪著臉道:“這婦人的手勁兒也太嚇人了,估計也就比咱們頭兒差點。”
“是什麼樣的婦人?”坐在上首的男人突然發聲詢問。
他的聲音並不大,但他甫一開口,眾人頓時噤了聲,屋內靜得落針可聞。
小路也收起玩笑的神色,正色道:“是個四十歲左右的中年婦人,高高瘦瘦的很是普通,但力氣奇大,她扭著我的時候我使足了力氣都沒掙脫開,最後還是我自己把關節扭脫節了才脫身。”
男人垂下眼睛不再說話,隻反複呢喃著“力氣奇大”四個字。
眾人等了半晌,見他沒有彆的吩咐,便又湊在一起打趣。
小路越發羞臊,擰著通紅的脖子反駁著:“我也不是全然吃虧,那小娘子的餛飩可好吃了!我還沒給銀錢,算起來我還賺了好幾文錢呢!”
他這讓人扭脫了一條胳膊,差點被送見官,還被逼的跳了河,竟還敢死擰著說自己“沒吃虧”。
眾人又是一陣發笑。
而坐在上首的男人聽到這處又抬起了眼,複又歎息著搖了搖頭。
最後他站起身沉聲道:“我們沿途隻打探到那孩子似乎落在了遠洋船行的手裡,又被他們不慎丟失。如今各個碼頭都打聽過了卻都一無所獲,再遲恐怕要驚動朝廷的人……如今義王給的時間也到了,咱們該回去了。”
眾人收起笑容紛紛應是,迅速收拾起自己的行囊。
夜色降臨之際,一行人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寒山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