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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武青意從宮裡出來後就回到了府裡。
新朝建立, 正元帝封賞群臣。因他戰功赫赫,武家成了英國公府。
不過國公之位不是他的,而是其父武重。
當年父子倆一起被征召入伍, 也是一起遇到的義王。
武重不像自己兒子那樣天生神力,隻是普通的莊稼人。
不過他那會兒正當壯年,生了一副威武剛正的樣貌,一開始比那時候還是個毛頭小子的武青意還受到義王重用。
可惜戰場上刀劍無眼, 三年前他為救義王受了重傷, 又聽聞壩頭村被大水覆滅的消息,悲痛交加之下中了風, 成了連說話走路都困難的病人,從前線退居後方,日常起居都需要人服侍。
義王本是要國公之位封給武青意的, 是他跪求,堅持把國公位給了自己的父親。
父子倆都是沉默寡言的性子,武青意請過安後, 就沒話說了。
武重如今已經年近五十, 半邊身子不利索, 正哆嗦著一隻手疊元寶。
他疊得很慢, 但他也極有耐心,身邊已經疊好了一大堆。
相對無言, 武青意乾脆也幫著他一道疊。不過他手笨,速度竟沒比他爹快多少。
“春姑娘。”門口的下人齊聲問安。
一個身穿淡粉色繡紅色菊花交領褙子的女子進了來, 她看著約莫二十出頭, 容貌姣好,名喚沈寒春。
沈寒春本是一介孤女,但通醫術。因為她在動亂時偶然救了武重一命, 後頭武重中風,也是由沈寒春一致照料。
如今新朝建立,聽到她過來了,武重難免又提到:“寒春,婚事。”
他嘴還有些歪斜,日常並不願意多說話,此時說完這幾個字,便看向武青意。
武青意明白他的意思,道:“爹放心,待我回來就去求見皇後娘娘,讓她為寒春指婚。”
沈寒春救過他爹,又照顧了他爹幾年,如今天下大定,是該給她尋摸一門好親事,讓她以國公府小姐的身份風風光光出嫁。
他們父子是大老粗,不好和沈寒春說這些,所以說完這句,武青意也不再多言。
沈寒春端著湯藥進了屋,熟稔地先用手碰觸碗壁,試過溫度,才把湯藥遞送到武重麵前。
武重用那隻正常的手接了湯藥,一飲而儘,然後接著疊元寶。
父子倆無言地疊了好一會兒,終於把剩下的黃紙都疊完了。
武青意清點過數目,和之前疊的那些剛好加起來夠一千個,便喊來人裝袋。
“早點去,”武重哆嗦著嘴唇,吐字艱難地說,“你娘她,耐心不好。”
天下初定,父子倆最掛心的,自然還是多年前喪生於洪水的家人。
早就說好要回鄉尋找他們的墳塚。
當然,這是好聽的說法,其實父子倆都清楚他們肯定是屍骨無存的。
所謂尋墳塚,不過就是還假裝他們還在家鄉罷了。其實就是要造新墳。
武青意頷首,走到門口又折回來,稟報道:“我回鄉後還要去彆的地方略作停留,已請示過陛下,所以今年的中秋……”
父子倆從不過節的,武重點頭表示知道了,他方才說了那麼幾句話,口水已經滴答到了嘴邊,是以隻擺擺手讓他儘管去忙。
沈寒春跟著武青意出了屋,武青意察覺到了就放慢腳步,用眼神詢問她是不是有事情要說。
這種眼神沈寒春太熟悉了,上輩子的她在武青意身邊待了一輩子,武青意就永遠用這種和看花花草草、山石樹木沒區彆的波瀾無痕的眼神看了她一輩子。
直到上輩子她死前,讓人傳話求著武青意見她最後一麵。
他還是這副模樣,眼神裡不帶任何一絲情緒。
可那時她還是傻,還帶著希望問他:“將軍一生未娶,是不是心裡對我……對我還是有些不同的?”
然而即便是她行將就木,武青意卻連騙都不想騙她,說:“不是。”
她含恨而終,恨自己傻,恨自己癡,恨自己當年不該愛上他。
沒想到再睜眼,她又回到了自己青春年少之時。
那年她爹娘先後沒了,被兄嫂逼迫給鎮子上老員外衝喜,從家裡逃到野外。
一介孤女沒有生計,難以生存,正好義軍的軍隊就在附近駐紮,正缺人手。
上輩子的她就是在這時候去了軍營,憑借自小采摘草藥賣錢從而能分辨草藥的本事,成了軍醫的學徒,後頭才在軍中認識了武青意——彼時他已經是高高在上的一軍主將,而她不過是個醫術不怎麼精湛的小小醫女,身份之彆如同雲泥之差。
重活一世,她的醫術早就在軍醫之上,立刻就受到了重用,還治好了一名當時奄奄一息的傷將。
後來她才知道,她救的竟是武青意的爹——上輩子在這會兒已經傷重不治的武重。
鬼使神差的,一個詭譎的念頭在沈寒春腦海裡冒了出來。
若她成為了武重的繼室,成了武青意名義上的母親,是不是對他而言,自己就可以成為不可忽視的存在了?
為了這個目的,她衣不解帶地照料武重,終於將他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可惜武重到底是不該活的人,後來他偶然聽說壩頭村遭遇洪水的事,又突發了中風,差點直接去了。
還是她,儘心儘力地救治,這才讓他苟活到現在。
天下初定,她憑借功勞和醫術本是可以像上輩子那樣進宮做醫女的,這輩子的她有了照顧武重的由頭,就還留在武家。
武重日漸離不開她,也不曾趕她,沈寒春已經在籌謀等機會和皇後求恩典,讓她賜婚,想來到時候武重並不會拒絕。
儘管嫁的是個老邁的廢人,但想到再見麵時武青意再見她,得麵容恭敬地喚她一聲“母親”,沈寒春心裡就是說不出的暢快!
此時跟著武青意出屋,是她知道他這次出行,是遭遇刺客,受到重傷。
以至於他後來一生未娶,也是因為這次傷到了極為嚴重而又不可對外人道的傷。
但是沈寒春並不準備提醒他,若是提醒他了,豈不是他以後還要再娶彆人?
雖然上輩子她努力了半生,都沒能把他這塊冷石頭焐熱,她自覺彆人也做不到,但也並不想改變這件事——萬一呢?
她重活這世,絕大多數的事情都沒變,卻也有變數,比如上輩子武青意雖也是去追剿廢帝,但此行並不成功,他隻成功行刺了一次,卻沒把廢帝殺死。後頭被逼著從廢帝身邊離開,回到義軍中和廢帝舊部正麵交鋒,中間還發生了屠鎮的慘禍。
後頭廢帝一路南逃,以屠鎮的事嫁禍義軍,在南邊占地為王。
一直到那位……那位回來了,親自掛帥出征把廢帝斬於刀下,曝屍三日後又將其挫骨揚灰,才算是結束了新朝和舊朝之爭。
這輩子她雖不懂為何會發生這種改變,但更不敢冒然改變局勢,去賭那個萬一。萬一他沒受傷,續娶了彆人,那可不是她想看到的局麵。
所以她隻是壓住笑意道:“早去早回。”
武青意微微頷首,徑自離開。
清點完要帶回鄉的東西,武青意讓隨侍等待一陣,便去了府中彆院。
彆院住著一名老者,正是武青意的師父。
這老者是藥王穀中人,過了一輩子閒雲野鶴的生活。
無奈當時正值戰亂,朝廷節節敗退,缺醫少藥的時候竟把主意打到了藥王穀上頭。
是武青意率人擊退了他們,保全了藥王穀。
老者知恩圖報,出穀助武青意一臂之力。
武重能活到現在,雖然當時是靠著沈寒春儘心儘力地救治,但後續還是靠老者的本事。
“你來了?”老者正在擺弄自己新製作的小型天象儀。
“師父。”武青意喚完他後便跪了下去。
老者任由他跪了一刻鐘,才憋不住怒氣,把桌上東西儘數往前一掃,氣呼呼道:“你還叫我師父?我叫你師父得了!”
一堆零零碎碎的東西甩到武青意身上,他並不閃躲,也不敢頂嘴。
“老子就沒見過你這種不知死活的傻子!我怎麼和你說的?現在當今根基淺,又正當壯年,可是他總有坐穩皇位、總有老邁的一天!那時候有救駕之功的你爹已經沒了,今上就算念著舊日情分,難道不得給他兒子鋪路?”
老者指著他破口大罵,“這次追剿廢帝,我咋和你說的,彆打死,放他跑,留著他在,今上就還有用得著你的地方,不至於鳥儘弓藏……”
老者喋喋不休罵了他好一會兒,罵完又上氣不接下氣地道:“你啞巴了?我和你說話呢!”
武青意這才開口:“可是,廢帝意圖屠鎮。”
若他不知道這些,或許真的會聽老者的話,留廢帝半條命。可一旦知道,如何能放任這樣的人還活在世上?
老者沒再言語,隻是頹然坐下,惶惶然道:“彆人的命是命,你的命就不是命了嗎?”
武青意沉著臉抿了抿唇,還是沒言語,顯然是並不後悔的。
“那就隻能照著咱們之前說的那樣了。”老者歎了口氣。
當時他勸著武青意放廢帝一條活路保全自己,但師徒這些年,他還是了解武青意這人的——剛正過了頭,就算沒有事先知道屠鎮這件事,他有機會殺廢帝肯定也不會猶豫。
所以保險起見,他還給他另外想了一個辦法,就是找機會說自己受重傷,不能人道,這輩子不近女色。
一個沒有子嗣後代的臣子,又沒有兄弟、親族,自然就沒了造反的必要。
就算今上變了心性,想到這個,就算奪權,也不會要了他的命。
看到自家徒弟又跟木頭似的不吱聲,老者思索半山,猛然站起身,不敢置信道:“你不會……不會已經有了心儀之人吧?”
武青意垂眼算是默認。
“那你待如何?”
“不如何。”武青意重新抬頭,“我再去見她一次。”
前些日子途徑寒山鎮,他本是有機會去找她的。但是想到他師父對未來的擔憂,他沒去見她。
這些天,他在心裡告訴自己,雖她是寡婦,帶著個年幼的孩子,但他們母子都十分聰慧,尤其是她還有一手不輸於禦廚的本事。新朝政通景明,她必然可以活的很好。
可心底,到底有一絲不甘。
想再去見見她,問問她是不是真的過得好。
這次回鄉,他必然是要再去見她的。
“想和師父討一樣東西。”
老者煩躁地擺擺手,讓他去自己庫房裡挑。
反正他庫房裡絕大多數東西都是他這徒弟送的或者義王賞的,在外人看來極為珍貴的東西,於老者而言不文一名。
“我是想要……”
“隨便什麼都行,彆煩我!”
雖然當初是為了報恩,他才留在武青意身邊,但這些年如師徒父子一般相處,感情早就不可同日而語。
尤其是知道他已經有心儀女子,老者更是煩的不行——從前是他心無所屬,也不想再成家,所以那辦法算是得用。現在既知道他難得對人動了心,難道真為了還沒發生的事情,讓他這徒弟打一輩子光棍?
可惜老者自詡是個通曉武藝醫術八卦易容的全才,一時間還真是想不到彆的法子。
為今之計,還是先得讓英國公武重活下去。
他當年重傷是為了救義王,傷的實在重,不然後頭也不會在不惑之年就中了風。隻要他活著一天,就能提醒天下人一天,保佑英國公府平安一天。
武重本事不如兒子,腦袋卻不算蠢笨,不然也不會以廢人之身苟活這些年,也是要保全兒子的意思。
隻可惜老者也看出,武重早就心灰意冷,此種心境下,便是他意誌力非凡,對身體的恢複也是極為不利的。怕是也就這麼幾年可活了。
老者又開始翻看早就爛熟於胸的醫書,連武青意是什麼時候離開的都不知道。
後頭小藥童進庫房灑掃,沒多會兒就著急忙慌地道:“師祖,師叔把你那塊天外隕鐵拿走了!”
那塊天外隕鐵無堅不摧,是老者的心尖寶貝,從不給外人看的。
也就是當年承蒙武青意搭救闔穀,老者忍痛提出過要把那隕鐵送給他。
武青意並不肯要,說自己並不缺良兵利器。
老者也就心安理得地留著了,沒想到他方才是要那個。
老者心痛地捂著胸口,隻能安慰自己說徒弟武器超群,那隕鐵到了他手裡成了神兵利刃,也不算辜負了它!
…………
壩頭村當年遭遇洪水後又重新建了村。
可惜的是,如今壩頭村的人和從前已經不是一批人了。
王氏不禁感歎一聲物是人非,又再道一聲慶幸。
真的是慶幸,當年要不是因為他們婆媳合力製服了那賊人,又連夜逃走,怕是如今也都不在人世了。
他們從前住著的地方已經有了一戶人家,但因為那位置並不好,所以新住著的並不是什麼富裕人家,也隻建了兩間茅草屋。
王氏是打算還在這地方建衣冠塚,所以顧茵給了對方二兩銀子,那家人毫不猶豫地就搬走了。
距離中元節還有好幾日,一家子就先住下,先找人茅草屋後頭的山上挖兩個坑,再去定做石碑,等到中元節前就把石碑送過來,再填土合墳。
王氏的心情明顯不好,疊元寶的時候還道:“當年走的匆忙,隻帶他們一人一件衣裳做個念想,沒想到後頭發大水啥都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