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到了麵色青白的常歲安,雙眼緊閉再也沒有往日的精神飽滿鮮活之態,醫士替他快速解開那仿佛在血水裡泡過的甲衣之後,可見刀傷箭傷,皮開肉綻,觸目驚心。
喬玉綿想跑過去,腳下卻仿佛灌滿了鉛,足有萬斤重。
她拖著異常沉重的腳步走到一半,忽然又看到被扶著趴伏在一塊巨石上的何武虎,他趴在那裡,似是鬆了口氣:“這樣好多了,好多了……”
他背後插滿了箭,身前也有傷,隻是片刻,便將身下的石頭染紅了。
常歲安那邊已被幾名醫者包圍,喬玉綿便含淚趕忙上前替何武虎查看,然而剛要解他的甲衣,便被他阻止了:“喬醫士……不用在俺身上浪費傷藥了……”
“都彆動俺,動得越快,死得越快……”何武虎咧開鮮紅的嘴,吃力地道:“讓俺就這麼趴一會兒吧。”
喬玉綿心如刀剜般彆開臉,不敢多看一眼,快步走開,踉蹌地在一名傷兵身前胡亂蹲跪下去,眼裡滾著淚,手下顫抖地替那傷兵按壓止著血。
眼看著越來越多的傷兵被扶回,竭力逼迫自己要冷靜的喬玉綿眼淚越流越凶,她覺得自己就要瘋了,她心底有無數個聲音在咆哮,不是感到悲痛,而是恨,恨不能接過刀,衝上去,將那些來犯的凶悍異族碎屍萬段!
她開始懂得為何常歲安不允許她來前線,歲安……歲安阿兄能活下來嗎?盛軍能贏嗎?關口守得住嗎?
喬玉綿又恨又怕,怕的不是死,而是守不住此關,她近乎理智錯亂地想,倘若關口失守,她便拿起刀……一隻手力氣不夠便用兩隻手來拿,至少要和一名北狄賊子同歸於儘!
一切情緒在此時被無限放大又被無限壓抑,如噴湧斷裂的血管般血腥地翕張著,就在喬玉綿瀕臨崩潰時,她忽然聽到有馬蹄聲從關內而來,伴隨著的是身邊傷兵們欣喜若狂喜極而泣的喊聲:
“援軍!有援軍到了!”
這些援軍是帶著血氣趕來的。
為首的是一行女兵。
東邊關口的戰事接近尾聲時,眼見阿史德元利的大軍有退去的跡象,李歲寧即令薺菜率軍慢慢撤出,先行趕來此處支援退敵。
薺菜率一千騎兵先至。
在關口前勒馬,薺菜欲詢問戰況時,一眼便看到了何武虎。
看著下馬走來的薺菜,何武虎勉強露出一個笑:“薺菜大姐兒……”
薺菜伸手想要扶他,卻根本不知道手能落到那裡,最終隻蹲身下來,抓住他一隻滿是血跡的手:“怎麼樣?撐得住嗎!”
自幼做粗活的人,兩個人的手都很粗厚,同美感沒有半點乾係,但此刻看著那攥在一起的兩隻手,趴在石頭上的何武虎卻露出一個傻笑,覺得美得很。
何武虎是娶過妻的,但成親沒多久,妻子便過世了,算命的說他命中克妻,他氣得沒給那算命的錢,還拍爛了對方起卦的桌子,氣得跟牛似地,轉身就走。
但從那後,他倒也果真沒敢再娶妻了,怕禍害人家。
此時,他拿另隻手,極度費力地從甲衣下的衣袍裡,摸出一枚鑰匙,顫顫遞到薺菜手中。
“薺菜大姐兒……”他的呼吸仿佛斷斷續續的:“這是俺院子的鑰匙,你拿著吧,院子東邊的牆角下,埋著隻罐子,俺的積蓄都在裡頭,都是乾淨的錢,女郎按軍功賞下來的……”
薺菜和郝浣在江都買了小院,何武虎打聽了住處,緊挨著薺菜也買了一座。
在江都時,他常借著去看餃子的名義去串門兒。
有一回他做夢,兩間院子打通成了一間,餃子喊他爹,樂得他哈哈笑著醒了過來,摸了摸腦門兒,怪害臊的。
想著那個夢,何武虎有點分不清真假了,露出有些粗笨的憨笑。
薺菜含著淚要將那鑰匙推回去:“你給我這個做啥!自己拿著!”
“大姐兒……其實俺喜歡……”何武虎費力地仰頭看著薺菜,對上薺菜的眼睛,笑道:“俺喜歡餃子那孩子!”
“院子和錢,都給餃子,留著娶媳婦用!”
“大姐要是願意,就將俺的骨灰帶一捧回江都,到時讓餃子給俺摔盆兒……”
薺菜還想罵他渾說,但對上那雙渴切的眼睛,她到底是咬著後牙,點了頭道:“好!我讓餃子認你當爹!為你披麻穿孝!”
“好哇……”何武虎眼角滑出淚來:“好……”
他覺得自己在這塊兒沒什麼遺憾了,但他尚有另一個天大的遺憾:“和這些胡賊們打了這麼久,一場也沒贏過,俺不甘心……”
“屁話!”薺菜肅聲道:“什麼一場也沒贏過,咱們分明是一場也沒輸過!沒叫一個胡賊入關山,就是天大的能耐功勞!”
又補一句:“這是女郎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