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風在此處築巢,巢穴中有兩隻雛鷹,因此它暫時無法跟隨李歲寧遠行,依依不舍地將李歲寧送出數十裡遠,得了李歲寧示意後,複才離開。
過後三日,李歲寧於山中遇阿史那提烈。
交手之際,她特意試探著去動他臉上的麵具,從他的反應中窺得了他的弱點。
外在強大便攻伐其心,此乃兵家策。
先殺掉他,再與後方接應而來的援兵一同殺去王庭,用主戰者的性命來止戰,來向她大盛江山子民賠罪。
這間隙,李歲寧已吞服下止血的藥丸,拔出了左腿中的短刀,撕開衣擺將傷口緊緊包紮住。
做完了這一切後,她臉上冷汗如雨洗過,除了沾染著的血跡之外再無半點血色。
而後,她取回曜日劍,拖著那條傷腿,一步步走向阿史那提烈。
阿史那提烈摔在了雪中,發出野獸般的吼叫,發狠地一把掐住黑鷹,猛地將它甩了出去。
禦風被摔在雪中,發出一聲尖利的哀鳴。
阿史那提烈拄著刀重新站起來,臉上的麵具已經掉落,疤痕交錯的臉上此時鮮血淋漓,他顫顫虛捂著被鷹爪生生剜掉眼珠的右眼眼眶,而後發狂地衝向李歲寧,如惡鬼般吼問道:“你是誰!你究竟是誰!”
禦風盤旋著再次襲來,被阿史那提烈再次甩開。
他仿佛從恐懼中掙脫了出來,但他的腳步已經踉蹌,整個人被鮮血疼痛也被狂怒心魔裹挾,揮刀之下已再不複先前的章法。
他是殘破的,李歲寧也是。
李歲寧占據著理智的優勢,以劍重傷了阿史那提烈的左臂,但阿史那提烈發狂之下仿佛覺察不到疼痛,雖無章法,但本能爆發出了更加可怖的力氣。
因左腿重傷下盤不穩,雙方刀劍相抗之下,李歲寧再次仰倒在雪中。
刀劍抗衡著,阿史那提烈跪身下來壓製著李歲寧,他血淋淋的眼眶中滴著粘稠血漿,滴落在李歲寧臉上。
“你是誰!”他還在顫聲問,刀在不斷逼壓而下。
在先前的打鬥中已有了裂痕的曜日發出一聲細微輕響,須臾,那輕響化作斷裂之音。
失去抵擋前的一瞬,李歲寧拚力提起右腿,屈膝擊向阿史那提烈肋側,趁他力氣鬆動,抽身側避開來,在阿史那提烈的刀尖壓空墜地之際,她已從側方支起上半身,雙手各握一半斷劍,用儘全力斜插向阿史那提烈兩肋!
然而阿史那提烈內著護甲,斷劍刺破甲衣,竟然隻勉強沒入其血肉。
阿史那提烈發出不似人類的沉吼,再次舉刀時,李歲寧已然拔出靴中短刀,橫掃迎上。
下一瞬,那沉吼化作厲聲慘叫。
鮮血飛濺如線,這一刀生生削去了阿史那提烈的右手,手腕處的斷口幾近平整。
敵我懸殊時,最鋒利的武器,自該在最有把握能重傷敵人時拿出來。
阿史那提烈的沉刀和斷手一同砸落雪中。
就在李歲寧再次揮刀時,他竟像是個殺不死的瘋子一般——或者說他似乎化身成為了浩劫的載體軀殼,帶著天地間最洶湧的戾氣怨恨殺伐,猛然再次撲上來,憑借著同歸於儘的最後瘋狂,狂亂地攥折住李歲寧握刀的手。
短刀自李歲寧手中跌落出去時,他將人撲壓在地,大手握掐住她的脖頸,在雪中硬生生往前衝出數步遠。
隨著那隻大手收緊,李歲寧口中溢出鮮血。
眩暈間,她仿佛嗅到了死亡來臨的氣息。
腦中如有電閃雷鳴,諸多紛雜聲音湧入,將士們的呼喊,孔廟中所奏太平樂章,洛陽城中悠長的鐘磬聲,江都作坊中風箱拉動爐火轟轟之音,入城時百姓們含淚的呼迎,阿點的笑,老常咕咚咚喝羊湯,崔令安曾說過的他之所求……
這從來不是她一個人的浩劫。
她身後是大盛蒼生,是她的家人,將士,好友,並肩者。
兵器斷裂還有血肉之軀,身軀倒地仍有本能,而連本能都在瀕臨渙散,似乎便隻能祈求神佑了。
李歲寧一直信奉著一個道理:
這世間永不吝嗇伸出援手的神,當是自身。
若說有真正的神,一定隻存在於自身體內!
祂以意誌為香火壯大神力,一而再,再而三,三而不竭救己於水火而從不言棄。
這生死間,祂吸納著一切意誌之力,仿佛將李尚當年遺留在這片雪原中的一縷舊時意誌也召喚而來。
於是在這瀕死之際,李歲寧終於完成了真正意義上的“完整”。
大死大生,皆在此間。
阿史那提烈透過被血色籠罩的視線,從那玄衣女子本該渙散的眼眸中,忽然看到了平靜而迫人的殺機,更勝呼嘯著的風雪。
她垂落於頭側的右手自雪中舉起。
李歲寧從很久前便一直隻用銅雀發笄束發,行走於險境者,要有隨身之物皆可作為武器的自覺,那支銅笄打磨得鋒利無比。
阿史那提烈看清了那雙眼中殺機之際,那支銅雀發笄已然刺入了他的脖頸。
李歲寧攥著銅笄的手指骨節發白,全部的力氣集於此,竭力將它送入更深處,攪動著那腔子裡的血肉筋管。
阿史那提烈掐著她脖頸的手勁終於被迫鬆動。
他跌坐於地之時,李歲寧單手撐地而起,拔出他肋邊斷劍,用力送入他另一側脖頸。
阿史那提烈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喉管泵動著,自口中湧出鮮血,伴隨著破碎不清的聲音,終於往後方仰倒下去。
他仰倒之際,單手支撐身形的李歲寧也陡然卸力,任由自己倒在雪中。
雪花落入她眼底,她吃力地牽動著帶血的嘴角,衝著天穹,露出一點虛弱但挑釁的笑。
她贏了……應當,算是贏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