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聲音不重,也沒有太多情緒起伏,卻莫名叫人覺得不滿和委屈,以及很難被察覺的一絲不安。
“我要赴京畿。”她沒有猶豫地說:“連夜動身。”
此時距離李隱的登基大典還餘六日。
姚翼忙出聲勸阻:“殿下……”
“我若未曾回來且罷。”李歲寧道:“我既回來了,若隻是眼睜睜地遠遠避開,讓老師他們為我流血,那我回不回來又有什麼區彆?”
“就此留在洛陽,等老師成事的消息傳來,之後我再名正言順地入京,如此一來,我會如何?”她問:“乾乾淨淨,從容體麵,穩妥無虞嗎?”
她答:“不會。”
“如此坐享其成之法,隻會讓我覺得自己無能懦弱,愧責一生。”
“表舅,讓我去吧。”她說:“刀山血海也罷,我殺過去,殺到哪裡算哪裡,至少讓我儘力而為。”
對上那雙眼睛,姚翼清晰地察覺到,她不想學什麼所謂避於人後的帝王之術。
這一刻,姚翼說不清是憂慮多一些,還是觸動多一些。
她很像她的先祖,太宗皇帝。
當年那場宮變,太宗皇帝並無親自動手的必要,彼時不乏情願為他背負惡名並赴死者,可他還是選擇親自動手了。
這兩件事或無太多可比性,姚翼隻是在想,當他試圖以“常規”的帝王之術勸諫她時,是否也要考慮到,那套規則並非人人都願意領受,也並非人人都需要去領受?
受人仰重的強者曆來自有自己的行事規則,旁人無法阻撓。
姚翼觸動沉默間,魏叔易開了口:“我與殿下一同回京。”
他對各處計劃知道得最為詳細,他隨同在側,李歲寧才能做到更好地去應變。
姚翼輕歎口氣,也不再試圖勸說,妥協之餘,道:“先回去,睡上三個時辰。”
魏叔易跟著道:“動身事宜也需要籌備,殿下長途跋涉,務必休息一晚,這些事便交由我和姚廷尉來安排。”
一路上,姚翼的心緒隨馬車顛簸晃動不止,眼眶不知何時已經紅了。
縱觀史書,大多聽來豪邁的英雄大業,實則皆不乏隱忍憋悶的經曆。
但他不能因此,便要求她為了穩妥而務必效仿大多數人。
她這一路走來,又何曾與大多數人的事跡重疊過?
她的出現就是異常的,能從北狄那樣的絕境中回來的人,焉能隻以一座華麗安穩的牢籠縛之?
既如此,便由她去吧,由她儘力而為,由她走到人前,由她去討公道,由她去救欲替世間討公道者。
他便在洛陽,等著她這最後一封捷訊!
清明雷聲滾滾而至,閃電每每撕開夜幕的一瞬,被風拂動的天地萬物仿佛皆在顫栗著。
潮濕的春雨並未能阻慢京中各處籌備登基大典的腳步。
為了配合各處事宜,肩負監國重責的李隱於一月前,在百官的勸諫下住進了宮中。
幾處大殿均已重新修葺過,甘露殿內也已沒有了女帝留下的痕跡,轉而依照李隱的習慣,以及風水講究重新布置了一番。
此刻殿內擺放著的一排檀木架上,依次懸掛著新製的龍袍,從袞服到朝服再到常袍,製樣不同,底色皆見貴重的明黃金線天子之色。
檀木架後,李隱立於窗前,靜望窗外漸消的雨水。
他很快就要正式成為這李氏江山的主人了。
可就在這個時候,那位“皇太女”卻突然要回來了。
她竟然從北狄脫身了,且還贏了,更加不可思議的是,她贏得如此之快且堪稱輕鬆,竟然保全下了北境和玄策軍的戰力。
繼而,他再次得到消息,吐蕃大軍並未能攔下她,她往洛陽方向去了……
但吐蕃軍也非全無用處,至少暫時拖住了崔璟的兵力。
此刻算一算,李歲寧大約已經要抵達洛陽了。
她行路異常之快,但北麵戰事混亂,她大勝而歸的消息暫時還未能大範圍南下傳開——
不過,即便如此,最近幾日,仍有些許“傳言”靠近了京畿,他的人對此早有應對,同時傳開的還有太女已亡的消息,混淆之下,一時沒人能辨得清真假。
同時,他已令人嚴密封鎖了京畿各道的消息渠道。
這不是長久計,但也無需長久,隻要在登基大典完成之前確保不會出現差池即可。
在這關鍵之時,容不得有人心動搖的可能出現,早在十日前,他便已經著人日夜嚴密留意以褚太傅為首的官員,以確保他們沒有機會接觸到可疑之人,聽到不該聽到的聲音。
京師已經全麵戒嚴,登基大典在即,此舉無可厚非。
而京師之外,突然興起了“卞軍餘黨作亂”的說法,這同樣是他的授意。
這可以是一個很好的幌子,將所有需要被“平亂”的對象,打上卞軍餘黨的身份。
除了已經出動的平亂兵力之外,他另外調動了黔中道兵馬前來,算一算快馬去信的時間,黔中道節度使應當已經率兵動身至半途——黔中道早有動兵準備了,即便沒有李歲寧回來的消息,他也總要防備淮南道的常闊。
山南西道的兵馬不能擅動,需要提防吐蕃不滿足於北境,轉而對京畿生出覬覦之心,西北麵需要有重兵鎮守。
所以,調動黔中道兵馬北上最為適宜,黔中一路北上而來,可直達山南東道,屆時便如一堵牆立於京畿之南,阻截來自淮南道和洛陽方向的危機和一切消息,確保京畿安穩,登基大典不被打亂。
至於嶺南的肖旻,早在他即將登基的消息傳開時,便已經上表了臣服之意,不管幾分真假,如今先行控製著,待登基大典之後,再行細致清算。
現下一切尚且可控,他在南麵布下了重兵防禦“平亂”,隻要李歲寧靠近,便會被視作卞軍餘黨。
任憑她能調集河南道兵馬,但黔中道的兵馬很快也會趕到。
在登基大典之前,她休想靠近京師。
而在那之後,他會是名正言順上了天子譜牒的帝王。
即便她保有實力,但差了這一步至關重要的先機,之後誰輸誰贏,實尚未可知。
這“尚未可知”四字,讓李隱眼底興起一層諷刺與少見的不耐煩。
所以,或許他的登基並非結束,而隻是與她爭鬥的開始……這一再失控的麻煩阻礙,還真是層出不窮啊。
一個區區血肉之軀的小女子,怎偏偏就這樣難殺呢?
李隱靜靜摩挲著扳指平複心緒,直到有宮人上前通傳,道是駱觀臨前來求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