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知主公平安,便知主公不棄之心意,便知盛世已至了。
李歲寧解下身上玄披,替地上之人掩去塵風。
“待我清理罷門戶,便為先生備酒,備最好的酒。”
她起身:“勞煩代我守好先生,我去去便回。”
好一會兒,直到那腳步聲行下禦階,內侍才反應過來,這話竟然是對他說的。
內侍忽而一凜,叩首應道:“奴……遵命!”
待他慢慢抬起頭時,隻見那道墨色身影將要跨出殿門。
目之所見,那道身影高挑筆直,一身束袖黑袍利落乾脆,銅笄束發,通身再無其它飾物。
內侍雖年輕,卻也見多了至貴之人,可此刻隻這一眼,方才懂得何為真正天成之氣。
她跨出了殿門,日光從四麵八方向她圍湧擠壓而來,她踏進日光裡,身影被模糊,但此氣未散,如一刀利刃,劃入了那無邊刺目的日光中。
日西移,天漸暮。
動蕩肅殺之氣伴著暮色,濃重而徹底地籠罩了整座京畿。
京畿東西南北十二道城門,各自延伸出的平坦大道縱橫連通城中,將城內各坊有序地切割著。
這些切割線上,先後出現了身著玄甲的兵士,他們如同春汛潮水般湧至各大要口,奔騰巡視著,必要時舉刀伐道。
他們每到一處,便意味著可供李隱逃生藏匿的道路又被阻死一條。
李隱錯失延誤了逃出京師的最佳時機。
於含元殿中聽聞大軍入城時,他便該在第一時間內出城的。
但李隱實難甘心,他彼時尚在想,即便李歲寧破城而入,可他布置在城外的數萬親兵禁軍,以及黔中道大軍,再如何敗,卻總歸不可能毫無還手追擊之力,縱然在城中開戰,他亦有相搏之力……
可是想象中的追擊並未出現,李歲寧幾乎毫無阻擋地殺進了皇城,她後方無有追擊,前方人心自行潰散,甚至有百姓自發為她開道正名!
李歲寧由東麵破城而入,自皇城正南朱雀門入宮,李隱便隻能從皇城西北方向離開。
皇城坐落於京師最北麵,從西北方向撤離,這本是李隱最好的選擇,他從此處出城,一路往西,便可退至山南西道與劍南道……可是,如今那條路上有柴廷阻擋。
李隱殺死了駱觀臨,可是人雖死了,設下的局仍還在運轉著,就算拚死殺出城去,他也回不了劍南道了。
他不止回不了劍南道……
西麵劍南道有柴廷阻途,京師北麵則是關內道朔方軍所在,且那裡有吐蕃在生亂。
東麵是東都洛陽與淮南道……
至於南麵,且不說他想從南麵逃離,需要從宮城橫穿整座京畿,而城中各道已被李歲寧的人手控製……單說他即便能僥幸從南麵脫困而出,可南麵的黔中道……果真還能作為他的退避之處嗎?
李隱此時仍未能得知城外佘奎的黔中道大軍究竟發生了怎樣的變故,但既然再無動靜,便不可能隻是敗了那樣簡單……黔中大軍既已無法為他所用,那便意味著黔中道也會、或者說已經脫離了掌控!
四麵八方條條皆是路,可此時……卻已無他一條退路。
午後,李歲寧的大軍至皇城承天門時,李隱已退至芳林門,他本可以至少逃出城去,但是緊鄰皇城的芳林門禁軍守衛消息靈通,得知了城中之變,見“新帝”逃至此處,竟然索性反了。
李隱再一次遭到了背叛,芳林門的守衛統領甚至是他從劍南道帶出來的部下。
李隱身側的武將驚怒唾罵那名城門守衛統領,對方提刀掠殺上前時口中卻反問:【王爺尚可叛己國,屬下因何不能叛舊主?吾等縱然叛主,卻為大義也!】
仁善之皮被撕下的代價意味著縱然遭到背棄,選擇背棄者亦可占據道義高地,利益名節皆可在手,而不必背負背主惡名,從人性角度而言,這是極大的誘惑。
這份背叛讓李隱愈發見識到此局此計的“歹毒”程度。
今日此城被設局者化作熔爐,燒去了他的華衣與皮肉,並讓他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擁有的一切化作了錦繡灰燼。
而這熔爐之外,四麵八方千萬萬殺機,也已齊備如弓弩,悉數圍攏瞄準於他李隱一人。
此局此境,無人能破。
可是……他分明就要成為大盛的皇帝了!
他已經觸碰到那個位置了!
卻就在他伸出手時,忽然猶如被無形刀刃淩空斬斷了那隻已觸及皇位的手臂……
從那一刻起,一切都失控了……
他在這方熔爐之中,灼熱的空氣裡相繼探出無形卻鋒利的銀絲,一根又一根,將他纏裹住,直到此時再也動彈不得,徹底淪為了一隻血淋淋的困獸。
而這些絲線的另一端,被那些不要命的瘋子,悉數獻給了同一人來掌控——那人叫李歲寧,卻未必是真正的李歲寧。
……
李隱在芳林門遭到叛殺後,折損嚴重,被迫往西,向景曜門逃去。
景曜門的守衛是否同樣也會選擇背叛他無從得知,隻因他尚未接近景曜門,李歲寧的兵馬便已經到了。
起先是追擊,而後是前後圍堵。
李歲寧的兵馬侵蝕控製的範圍越來越大,李隱和他的人馬被圍堵的範圍則越來越小。
被徹底圍起來之前,李隱還有就近逃往修德坊的可能,坊內乃諸多官員府邸居所,帶殘部逃入坊中,便尚有趁夜藏匿的可能。
但李隱未再逃。
京師已被李歲寧掌控,藏匿也不過多苟活片刻,或被趁亂誅殺……他身穿天子袞服,自認不該是如此苟且死法。
而既已至此,他務必要見她一麵……他要親眼證實一件事。
忽然陷入這夢魘般的絕境中,一夕間失去一切,血液中無數不甘在叫囂翻騰著,終於還是將他不願正視的心魔澆灌壯大,幾乎足以將他吞噬。
火把在夜風中鼓動著,馬蹄自東麵而來,踏在整齊的青石路上,發出並不急促的篤篤之音。
很快,李隱便看到前方將他圍起的將兵們的神態一瞬間變得肅然恭從,紛紛讓至兩側行禮,他們有序避讓並收起手中長槍的動作,仿若在這夜色中為來人拉開了道道儀仗簾幕。
李隱終於見到了李歲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