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歲寧了然,原來是因為這個。
“可阿點也是我的朋友家人。”她說:“這也是我應當做的。”
“這有什麼好爭的?”阿點忽然放下水桶,轉回身麵向二人,先抓起常歲寧一隻手臂:“小阿鯉,我與你是家人——”
而後,又去抓崔璟的手臂:“小璟,你也是我的家人!”
他說著,忽然拿著常歲寧的手壓在崔璟的手背上:“所以,咱們三個,哦,還有常叔……整個玄策府,都是一家人!”
常歲寧:“……”
崔璟:“……”
阿點滿眼期待:“我說的沒錯吧?”
一旁的元祥神情複雜地看著那被強行壓疊在一起的手。
死也沒想到大都督第一次碰女子的手,竟會是這麼個情形。
且阿點將軍是出了名兒的力氣大……
這就好比在強行問——感動嗎?
此情此景隻能答——不敢動,動不了。
外力壓製加之眼神期盼下,那二人隻能點頭。
崔璟:“嗯。”
常歲寧:“沒錯。”
阿點“嘿”地一聲笑了,這才滿意地鬆開。
常歲寧甩了甩被攥得有點疼的手腕。
崔璟則默默負起那隻手在身後,似無事發生般看向前方。
阿點高高興興地重新提了水往前走去。
“那明謹囂張慣了,縱有顧忌,卻也不會太多。”崔璟繼續方才的話題,道:“日後你需多加提防。”
常歲寧點頭。
這話她近日已聽了無數遍了,可見這明謹行事的確猖狂。
“若在城中遇到麻煩,如果來得及,可就近去尋玄策軍相助。”崔璟怕她不懂,又解釋了一句:“白日裡城中會有玄策軍巡防。”
常歲寧下意識地道:“可他們並不認得我,未必會輕易信我的話吧?”
玄策軍治軍嚴明,走的可不是平易近人的路子。
崔璟停下了腳步。
他取下腰間一枚銅符,那魚形銅符設計精巧,在他手中一分為二。
崔璟將其中一半遞向常歲寧:“你持此物,若遇危險,可隨時就近尋玄策軍,他們定會相助。”
元祥看得驚住。
此符雖非調動玄策軍的軍符,卻也是都督的貼身之物,軍中見之如見都督,怎麼此時都督忽然就送給常娘子一半?
都督這莫不是在那一聲聲的家人中迷失了自我嗎?
哎……說到底都怪崔家待都督太過冷情,以至於在外這三言兩語,竟就讓都督上了頭!
由此可見,都督內心該是多麼渴望家人的溫暖?
想到這些,元祥險些淚灑當場。
常娘子還愣著乾什麼?快收下啊!
都督好不容易打開了心扉,倘若被拒絕,心門怕是就要自此鎖死了!
常歲寧本是隨口一問,卻不料崔璟竟給了此物,一時難免意外。
阿點催促道:“小阿鯉,拿著吧!自家人就不要見外了!”
見崔璟並非是假客套,而是真實在,常歲寧便伸出手接了過來:“多謝崔大都督。”
崔璟這才繼續往前走去:“謝倒不必,聊勝於無——”
“……”常歲寧看著手中的銅符。
喜兒也險些聽不下去。
聊勝於無?
堂堂玄策軍首領,崔氏嫡長孫的貼身銅符……這若叫“聊”,那她就真的無了!
崔璟的話還未說完:“你還是要自求多福。”
常歲寧點頭“嗯”了一聲:“崔大都督放心,這個我擅長。”
經過這段時日同這具身體的磨合,隨著對形勢局麵的了解,腳下是故土,身側是故人,除了阿爹密了點,砸得她有些發懵之外——如今她也得以卸下些許防備,慢慢變得鬆弛了一些。
在北狄那三年,她都快要忘了曾經的那個“自己”是怎麼活著,是怎麼說話的了。
而今,她似乎又慢慢將自己找回來了。
聽著這句“大言不慚”的話,崔璟轉頭看了一眼身側的少女。
她在看著前方,一雙眼睛尤為明亮。
崔璟回了寺中,便去忙了公事,常歲寧則帶著空了的桶,再次去了後山打水。
如此反複四趟來回,日頭漸漸升高,那坐在河邊巨石的榮王世子忍不住問:“常娘子不累嗎?”
“最後一趟了。”常歲寧拿手背擦了擦額角上的細汗,隨口問:“榮王世子還不回去嗎?”
李錄含笑道:“就要回去了。”
他說著,再次看向對岸青山:“此處風光甚好,隻可惜明日就要離寺了。”
“明日貴人們就要離寺了嗎?”不遠處的小沙彌聞言看向常歲寧主仆,不由小聲道:“真是可惜了呢……”
沒人幫他們乾活了。
一旁年長些的僧人低聲訓斥小師弟:“……怠懶之心豈可有?”
小沙彌愣了愣:“我隻道可惜,師兄怎知我可惜的是什麼?”
哦!他知道了!
除非師兄跟他有一樣的想法!
小沙彌拿抓賊的眼神盯著自家師兄,那僧人臉色漲紅,連念幾聲阿彌陀佛。
末了,想到昨日聽住持方丈講經時的心得,又試著與自己和解,嘗試接納真實的內心。
他這也是人之常情……
畢竟乾活勤快又實在的施主,誰能不喜歡呢?
阿彌陀佛,一不小心接納的太徹底,甚至已經開始期待下一次祈福大典了。
……
祈福七日已滿,聖駕遂啟程回京。
從清幽的山寺回到了眾聲鼎沸的朝堂,那些波濤湧動便也隨之由暗轉明。
次日早朝之上,對於裴氏一族的處置也終於落定。
裴岷已死,凡有牽連者皆論罪處之,抄沒家產,經查明不涉罪行之人則不予牽連——
一時間,裴氏族人或入獄,或被流放貶謫,縱餘下幸存者,顧不得悲痛感傷,皆倉促攜家眷匆匆離京而去。
隨著昔日裴氏族人聚居的靖善坊被查抄搬空,煊赫多時的裴氏一族,就此衰敗散離。
一場春雨落,京城之外的淨業庵中,時有婦人尖利的聲音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