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的父皇,正值壯年,權柄在握,不再是初登基時青澀慌張的新君,而年邁力衰多病離他還很遙遠。
他處在一位帝王最好的年紀裡,單是膝下皇子,拋去早夭的長子,另還有五個。
皇長子為皇後所出,不幸早夭。
餘下的五位皇子裡,二皇子的生母是身份尊貴的皇貴妃娘娘,這位皇貴妃的父親彼時官居中書令,是人人敬畏的右相大人。
被她打的這位三皇子雖比不得二皇子的出身,但其兩歲那年,便被皇後選中,一直養在皇後身邊,被皇後視若親生。
而她的弟弟四皇子李效,隻是一位小小才人所出,這位才人在誕下她和弟弟之後,才被晉為了嬪。
弟弟下麵還有兩位小皇子,後來即位又被廢的李秉便是其中一個。
而那時母妃剛晉為嬪不久,恰遇蜀地大旱,便有有心之人將此次大旱牽扯到了她的身上,隻道慧嬪誕下雙胎之時天色陰沉悶雷不止,恐是不祥之兆——
她的父皇雖駁斥了此為無稽之談,但宮中流言不止,之後數年父皇也未再宣召過母妃侍寢。
母妃帶著她和弟弟住在離象園最近的偏僻之所,天氣炎熱時,縱是宮人熏再多的香也無法驅散惱人的蚊蟲與氣味。
偏弟弟生來便體弱多病,叫人憂心又煎熬,在她的印象中,那時母妃很少哭,但也從來不笑。
這樣的日子一直到她八歲。
——也就是她扮成弟弟,打了三皇子那年。
那一日,三皇子指著她告狀時,父皇麵上沒有太多表情,反而對三皇子說:“李意,你也該長些記性了。你仗著幾分力氣欺負他人時,便該想到今日。”
三皇子聞言嘴唇動了動,不敢再多說了。
父皇便又看向她——
他竟隻字未提“她”打人之事,且眼底竟有一絲欣慰:“看來效兒的身子康健了許多,人也精神了,甚好,朕的皇兒,就該如此。”
朕的皇兒,就該如此。
她彼時還不知這句話會改變她的一生,隻是不敢將謊言暴露,於是強壓平了聲音,學著往日弟弟的語氣,有些惶恐地道:“多謝父皇。”
當晚,父皇第一次踏進了母妃的住處。
父皇走後,母妃將她喊到了跟前。
早在她回來之後,母妃便已知曉了她扮作弟弟去打人的事,使了宮人將她看管起來,此時才得空見她。
她身上還穿著弟弟的衣袍,站在母妃麵前時,她本以為母妃必會重罰於她。
但母妃隻是看著她,輕聲說:“阿尚,這身衣袍,的確很適合你。”
母妃一向荒蕪的眼睛裡似有了些希望,也好像有些哀傷:“你向來喜歡拳腳棍棒,說是想保護阿效,可是單是拳腳還不夠……如今,你有機會了,你可以成為阿效來保護他,你是願意的,對嗎?”
她不解:“為何……一定要成為阿效?”
“因為阿效是皇子。”母妃看著她,竟是蹲下身來,扶住了她小小的肩膀,認認真真地解釋著:“大盛雖有過一位女帝,但那是在宮中無皇子的前提下,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而你父皇如今有五位皇子,自不會去留意皇女,你縱有聰慧本領,他卻何曾看過你一眼?”
她不由怔怔。
是了。
父皇今日同她說話,是因“她是阿效”。
她莫名有些不安:“可是母妃,這不公平。”
“公平……”母妃極罕見地扯了下嘴角,像是笑,卻像是諷刺:“人生來便分貴賤,何來公平可言?”
母妃說話間,將手輕輕撫上她的臉頰,母妃的手指很涼,語氣也有些悲涼:“你與阿效乃是孿生雙胞,可你生來無比康健,他卻病弱至此……又何來公平可言?”
在母親的注視下,她為此感到愧疚——就像之前她曾無意間偷聽到母妃與乳娘說:“若他們姐弟二人的身子換一換……日子或也不至於如此艱難了。”
就像每每阿效發病時,母妃看待她的眼神裡好像總有她看不懂的東西。
她得了一個健康的好身體,好像是一種過錯,好像是她從阿效那裡搶過來的。
小小的孩子,還不懂分辨太多,自我二字尚未萌芽,便已裝了滿心的愧疚虧欠。
於是,麵對母親口中的“機會”,她心甘情願地接受了。
她想“彌補”自己的“過錯”,她想讓母妃開心一些,她想擁有母親口中比起拳腳更能保護弟弟的東西。
於是,她乖乖地穿上了那件衣袍。
再到後來,衣袍變成了盔甲——那時江山飄搖,戰事是真正的戰事,不得不戰的戰事,麵對這樣的戰事,麵對凶悍的異族,沒有哪個皇子敢去“曆練”,而這是她最好的選擇。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她打了很多勝仗,立了很多軍功,多到父皇立“李效”為太子時,朝中反對的聲音竟都很少。
再到後來,盔甲除下,變成了和親的嫁衣。
那嫁衣是她的母妃,不,母妃已成了母後——是她的母後送到了她麵前。
“阿尚……三年,至多三年,阿娘必會迎你回大盛,到時一切都會好的。”
阿娘啊。
母後竟對她自稱阿娘了。
那是多麼親昵溫暖的稱呼啊,這兩個字單是在心中念上一遍,都叫人覺得熨帖安心,好像於風雨飄搖中尋到了歸處,不會再懼怕,不會再憂愁。
但於她而言,這世間最美好的存在,卻成了一把利刃。
那把利刃,與戰場上的明刀暗箭都不同。
而她沒有躲開。
但太疼了,她已經不想要阿娘了。
那便將一切還給對方吧,這是最後一次,足夠還清了,她終於還清了。
不再心存歉疚真的是一件很好的事。
縱是死時,她也覺呼吸都是順暢的。
她長長地呼了口氣,然後睜開了眼睛。
常歲寧坐起身來,隻見室內已是大亮,她拿手輕砸了砸有些脹痛的頭。
“女郎總算醒了!”喜兒走過來,捧來一盞溫水,很是鬆了口氣:“女郎竟昏睡了一日一夜……這酒往後可是不能再吃了。”
常歲寧接過茶盞,咕咚咚先灌了下去,才問喜兒:“我昨日落水後,是何人救我上來的?”
她腦中模糊不清的記憶隻停留在落水的那一刻。
“是女郎自己遊上來的……”
常歲寧“啊”了一聲,而後尚覺滿意地點了點頭。
不愧是她。
雖吃醉酒落水丟人了些,但落水後自行上岸,便也能扳回些顏麵。
“但女郎落水時,阿點將軍離得尚遠,將軍和崔大都督剛好過來了,崔大都督便跳下了水想去救女郎來著……”喜兒說著,聲音小了些:“但女郎不知怎地,竟在水中打了崔大都督一頓。”
常歲寧:“?”
崔璟下水救她,而她打了崔璟?
這事怎麼聽怎麼離譜:“……我為何打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