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來我老了。”崔據看著那棋盤上的走勢,笑道:“竟須得你這小輩刻意相讓,以此來哄我這老翁開心了。”
崔璟:“孫兒尚瞞不過祖父,足見祖父未老。”
崔據搖了搖頭,語氣無可奈何:“你行事若也能如這盤棋一般知退讓妥協……”
餘下的話未再說下去。
崔璟垂眸:“是孫兒令祖父失望了。”
崔據再次搖頭。
老人於燈下看著那出色的青年,緩聲道:“怪責是有,不遂所望也自免不得生出心結,但縱如此,祖父卻從不曾對你感到失望。”
崔璟一時微怔。
崔據又道:“交還兵權之事,你既自有思量,祖父便也不再逼迫於你。”
“祖父——”崔璟有些意外,但又有所預感:“祖父如今可是有了不同的打算?”
“局勢已定,何談不同。”崔據看向窗外一輪明月,語氣沉定如一棵颶風過境而紋絲未動的大樹:“裴氏之禍,又豈是他們不知變通,不知另做打算?所謂樹大根深,看似牢固之下,亦有難以移換之不得已處——士族與聖人之爭,無可避免,惟有一輸一贏,一存一亡。”
他道:“崔氏曆經數百年風雨,見了多少帝王權勢更迭……這數百年來,崔氏世代屹立相傳,便不曾輸過。”
他身上有著士族家主的傲骨,但一雙已顯老態的眼睛卻始終清醒:“因未曾輸過,習慣了贏,許多人免不得便覺得不會有輸的可能——你父親,便是其中一個。”
“但數百年煊赫,說來長久,看似屹立,若放眼千萬年間,卻不過滄海一粟,一粒微塵而已……”
崔據最後道:“凡世間物,皆有榮枯時。”
他語氣清明沉穩,並無歎息,卻字字歎息。
一直靜靜聽著的崔璟,此時才道:“榮枯雖自有定數,縱有野火過原,付之一炬,但若能保存根須,待來年春日,便有重來時。”
崔據看著孫兒,緩一頷首。
“那便重來一局吧,且讓祖父看看你如今是否有精進處……”
燈燭輕動,室內光影織晃,祖孫對坐,所隔棋盤黑白錯落。
……
崔璟自崔據書房中出來後,剛行數步,便有一名管事迎了上來:“郎主請郎君移步一敘。”
……
同一刻,盧氏房中也坐著幾個散宴後跟著過來說話的族中女眷。
幾人口中所談,正是崔璟的親事。
“我母家侄女已至婚嫁之齡,長嫂也是見過的……”
見盧氏掩口打了個嗬欠,很是漫不經心,其中一名婦人便道:“大郎此番時隔兩年方才回京,說句不中聽的,若再有戰事,又不知要離家多久,這親事當真是不能再耽誤了,長嫂也該上上心抓緊一些了。”
“三弟妹這話說的,竟好似我不願替大郎上心一般?”
方才正打嗬欠的盧氏倏地紅了眼眶,苦澀自嘲一笑:“果然與人做後母不是一件容易事,阿母誠不欺我……可誰叫我命苦呢,彼時族中姊妹未嫁的隻我一個,我雖自認比不得諸位弟妹擅操持族中事務,但這些年來也算儘心儘力,怎到頭來仍是落得一個不上心之名呢?”
說著,眼淚已掉了下來。
她為崔洐之妻,雖為續弦,卻也是正正經經的宗婦,見她如此,那崔氏三房的夫人便有些慌神:“都怪我關心則亂一時胡言,竟叫長嫂誤會了!”
“是啊,長嫂這些年來為族中操勞,我們皆是看在眼中的……”
托腮坐在內室中的崔棠聽得外麵傳來的安撫聲,不禁嘖歎一聲——這下不就沒人顧得上關心長兄的親事了嗎?
見盧氏好不容易止住了眼淚,便有兩名勸得口乾舌燥的婦人告辭而去。
這下便隻剩下了崔氏二房的夫人。
她的路子和先前兩位不太一樣:“……大郎素來不聽勸,管得多了,反倒成了惡人,長嫂由他折騰便是。”
她雖喚盧氏一句長嫂,但進門比盧氏早數年,年歲也長盧氏一些。
此時語含暗示地勸道:“大郎不懂事,也不得宗子喜愛……可家主年事已高,這兩年已有讓宗子承繼家主之位之心,屆時便要選出新宗子,既大郎不爭氣,那長嫂你為族中而慮,縱是另做打算,那也是應當的。”
盧氏一愣:“可……宗子之位若不傳給大郎,那還能給誰?”
聽得她這句好似彆無選擇之言,二夫人也是一愣,一句“你沒兒子嗎”險些脫口而出。
她隻能說得更白一些:“依族中之製,若大郎不成,自然是該輪到次子……”
盧氏訝然:“這怎至於?大郎隻是固執了些,他的天資才乾族人還是認可的……”
二夫人壓低了聲音:“可宗子不喜大郎……隻一條不孝,便夠壓死人了。”
盧氏掩口:“弟妹的意思是讓我挑撥他們父子之情?”
二夫人神情一顫:“……絕無此意!”
盧氏不知想到了什麼,又倏地瞪大了眼睛,驚駭無比地喃喃道:“壓死人……死人……弟妹總不能是在暗示我對大郎下手吧?”
二夫人這下徹底坐不住了,猛地站起身來:“長嫂說的都是什麼話呀!這傳了出去,叫我怎麼活?”
自己琢磨著不就好了,怎還儘拿出來說!
天爺,盧家怎養了這麼個不走尋常路的憨貨!
意識到這條路不僅行不通,竟還紮腳,二夫人再待不下去,忙尋了借口,心驚膽戰地離去了。
崔棠這才從內室出來。
“母親這就將她們都打發了?”
盧氏吃了半盞茶潤喉,便招手讓女兒來給自己按肩。
“你二叔母想拿我當刀使呢……若咱們長房沒了你長兄,隻剩你次兄這麼個百年不遇的廢物,好處不全是他們二房的了?想坐收漁利,她算盤打得倒是響亮。”
崔棠聽得嘴角一抽,慶幸次兄不在,不然非得坐地大哭一場。
“你長兄雖瞧著不近人情,但骨子裡就不是個壞的,不管你父親怎麼作鬨,隻要咱們娘仨兒安安分分的,不管日後出了什麼事,想來你長兄都會護著咱們的。”提到此處,盧氏很是欣慰,感歎道:“能生出你長兄這麼個兒子,你父親這輩子總算是沒白活。”
她這些年來思量著,丈夫的用處,大抵都在生下長子時用光了。
崔棠嘴角再次一抽,好在父親也不在,否則怕也得坐地大哭。
……
此時的崔洐,正看著走進來行禮的長子。
書房中沒了第三人在,他臉上再不複壽宴上的平靜,此刻隻剩下了冷意。
崔璟垂眸行禮時,便看到了被丟在地上的畫卷——不是彆的,正是他此行所獻壽禮,那幅遊春圖。
崔璟靜靜看了片刻,未開口問緣由。
他在父親麵前習慣了沉默,或者說隻能沉默。
見他不語,崔洐冷笑著沉聲道:“看來你心知肚明……果然是刻意為之!”
崔洐抬手指著那幅被丟在地上的畫,說出了怒氣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