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絕了然一笑:“是如此……”
殿下是喜食栗子的。
這天女像與殿下之間的關連,而這位殿下與那位殿下之間的關連,這位崔大都督是知情者。
當初他設下此陣時,這位崔大都督便是卦相所顯之有機緣者,作為機緣者,自然是要知曉一切的。
這尊拿來塑像之玉,便是這年輕人尚是少年時自西域尋到的。
“塔中悶熱,崔大都督隨貧僧出去說話吧。”
崔璟點了頭。
二人出了塔,夜風吹得塔外翠竹沙沙作響。
“貧僧有一事好奇許久了。”或是那碟栗子讓無絕覺得身側青年更平易近人了些,便試著問了一句:“崔大都督從前……與殿下是否曾有過交集?”
他總覺得那機緣所顯,不會是平白無故的。
但對方不曾說起,他便也沒有過多探問過什麼。
“是。”那青年點頭。
無絕看向他,果然麼?
“彼時崔某尚且年幼。”崔璟看向前方夜色,那深刻於心的回憶頃刻間便將他自燥熱的夏夜帶去了大雪紛飛的冬日。
他似乎以旁觀者的身份看到了那年幼的自己站在雪中,仰望著端坐於馬上之人。
他的聲音緩慢:“七歲那年在外遇險,曾得殿下相救。”
無絕一怔:“七歲在外?”
按說堂堂崔氏嫡長孫,縱是出門在外,必也不缺人保護才是,怎會遇險需要殿下救助呢?
似察覺到他的不解,崔璟道:“那年崔某離家出走在外,身邊隻一位母親舊仆在。”
無絕訝然。
好家夥,七歲竟就開始離家出走了。
合著這位十二歲時偷偷去投軍這茬,竟還不是頭一遭離家出走?
嘖,原是個慣犯。
無絕感慨地看向青年過於優越的骨相……這反骨還真就是打小生成啊。
關於十多年前的那次交集,那青年似無意再多說下去,繼而隨口問起般道:“今日崔某似見到了登泰樓的那位孟東家來此——”
他下馬進寺時,正逢那位孟東家從寺中離開。
無絕笑著點頭:“是,那位孟東家也是信佛之人……今日上香來了,貧僧便也陪著談了些佛法。”
“孟東家與大雲寺有什麼淵源嗎?”崔璟問。
大雲寺乃皇家寺廟,非宗室子弟與官員及家眷不可入內,那位孟東家按說不該被準允入寺。
“淵源是有的,且頗深……”無絕道:“這深就深在當年建此大雲寺與天女塔時,這位孟東家出了一半的銀子。”
崔璟默然。
這麼大一筆銀子,那淵源是很深了。
無絕含笑道:“孟東家是個很虔誠的生意人,每次來都會獻上一筆不菲的香火銀子。”
故而在外人眼中,孟列十分識趣,很懂得如何攀附女帝一黨,以此博得庇護——畢竟登泰樓生意做得太大,難免有人嫉妒眼紅。
這是世人眼中孟東家與大雲寺之間的淵源。
至於真正的淵源如何,自是隻有他和老常幾個人知曉了。
這實情自也不宜與身邊的年輕人多言,無絕岔開話題笑著問:“說到登泰樓,我家那女娃端午當日那場詩會,不知崔大都督可曾聽聞了?”
可憐他守著這座大雲寺不好脫身,這袈裟成了枷鎖,不然他高低也得去喝兩壇酒的。
“當日崔某便在場。”
“哦?”無絕有些意外地看向身側青年,旋即含笑問:“依崔大都督來看,那幅畫究竟畫的如何?”
崔璟:“甚好。”
無絕笑道:“能得崔大都督一句甚好,看來我那女娃如今當真是了不得了。”
“如今?”崔璟捕捉到這二字。
“是啊,這女娃真真是應了那句女大十八變……”無絕感慨道:“如今這麵相是出落得愈發好看了。”
崔璟下意識地往下問:“麵相也會改變嗎?”
“自然。”無絕含笑道:“同一人,分彆身處逆境與順境時,麵相必是不同的。正所謂相由心生,便是意指人的麵相會隨處境與心境而改變。”
崔璟便問:“大師方才之意是指常娘子的麵相有所改變?”
無絕點頭:“麵相亦是運道所在,麵相變而運道改……世間事相生相連,一念起滅間,一個不同的選擇,都有可能會促成出或大或小的改變。”
崔璟思索著。
他眼前閃過諸多畫麵。
少女拔刀而未成,於巨象的攻勢下不退不懼,於擊鞠場上為他人力奪公正二字,立於燈火通亮的樓中揮墨描虎——
還有她坐在樓外石階上,靜靜看著那兩名小乞丐吃包子時的神態……以及她坦然無比地告訴他,她要讓世人知道常歲寧是誰。
諸如種種,此一刻全都曆曆在目。
不同的選擇會促生出大大小小的改變,因而逐漸使麵相也發生改變……
那麼,她是相較從前,有了許多不同的選擇嗎?
譬如從前無幾人知曉常歲寧是誰,而現下的常歲寧想要揚名——
為何會忽然有了不同的選擇?
他的人生中,也曾有過這樣的轉折點——那是因為他遇到了一個人,知曉了那人的事跡,這過程使他從中得到了某種啟示指引,那指引予他共鳴,那共鳴於他心底紮根滋生出一株亭亭如蓋之參天巨鬆,從那之後他便不再茫茫前行。
自此後,十數年如一日,此誌無改,今後也無更改動搖之日。
不知道她的轉折點又是什麼?
是遇到了什麼重要的人,還是經曆了重要的事?
他有些好奇,但並無意過多窺探。
她既說了他們是朋友,或當有一日她願意說起時,他再聽不遲。
“今日崔大都督是否還要回城去?”無絕的聲音打斷了崔璟的思索。
“今夜已恢複宵禁。”崔璟道:“崔某想在寺中留宿一晚。”
無絕表麵含笑點頭,心中叫苦不迭。
這年輕人每次在寺中留宿,都要拉著他暢談佛法,有時甚至是徹夜!
宵禁又如何,堂堂玄策府上將軍,也要適當地利用一些特權嘛真是的!
臨離開塔院前,崔璟看了眼竹林邊生出的雜草。
……
當晚,阿澈領著小端小午二人,在城中乞丐堆裡混跡至深夜,次日清早天蒙蒙亮時,才從常府後門回來。
阿澈回去換了乾淨的衣服,便趕忙去演武場見了常歲寧。
“成了?”常歲寧單獨問他。
阿澈點頭:“回女郎,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