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人藏得並不算十分隱蔽,倒更像是刻意等在這裡,正猶豫著要不要出來。
見常歲寧停下腳步,感知也稱得上敏銳的阿稚的視線掃了過去:“何人鬼鬼祟祟躲在那裡?”
這聲質問落下,便有一道人影趕忙從那花木叢後走了出來,麵上堆著笑,彎著腰連連向常歲寧揖禮。
常歲寧反應了一下,才認出對方:“是你啊。”
兩個月的時間,對方已從可扮作賣蛋道長的江湖騙子,成了個膚色黢黑的田莊仆工,乍一看竟有幾分腳踏實地的樸實之感。
隻是一張口,那樸實便不翼而飛了:“哎呀,女郎竟還記得小人!”
“此前曾說讓你待在莊子裡做上一個月的活來抵賬,一眨眼卻兩個月過去了。”常歲寧道:“是我疏忽了。”
男人訝然,似思索著道:“這就兩個月了?不能吧……”
旋即赧然一笑:“小人尚覺來此還沒幾日呢!這倒是小人樂不思蜀流連忘返了!”
阿稚:“……”他最好說的是真話。
常歲寧倒覺對方話中應是有幾分真的。
此人膚色黑成了炭,可見的確不曾躲懶——這一點,她也曾問過莊子上的管事,管事隻道此人過於折騰,一天一個想法,成日就沒個閒下來的時候,且見不得旁人閒著。
而其膚色雖黑,精神麵貌卻更顯飽滿了,一雙眼睛稱不上老實本分,但其內神采的確是積極的。
隻是尚不確定對方是求生欲使然,還是存了其它想法在。
出於印證,常歲寧閒談般問:“在此處待了兩月,你覺得這處田莊如何,可算是個好地方?”
男人一邊跟著她往前走,一邊道:“豈止是好地方……靠山近水,簡直是風水寶地啊!”
說著,忽然一頓,大約是想到了身側少女那包殺包埋的作風,很怕這風水寶地會成為他的埋骨地——
管理了一下表情,才又道:“隻是……有一句話小人不得不講。”
常歲寧聽來順耳,她喜歡聽人不得不講,而非不知當講不當講——
“說來聽聽。”
“地方是個好地方,隻是這莊子,這後山及那些田地……雖未曾完全荒廢,但也實在是暴殄天物了。”男人的語氣頗為肉疼:“若能著人好好打理著,按說這收成至少能翻兩番的!”
說話間,悄悄留意著那少女的神色。
那少女點了頭:“的確如此,如此等田莊,我家中另還有許多處,因缺少擅長打理之人,皆是如此半荒廢著。”
饒是有心理準備,但男人還是聽得心尖一顫——這得是多麼不缺銀子,才能放著這麼些金山銀山不管!
不會打理可以送給需要的人!
他內心好似吞了一整筐黎檬子,麵上卻隻能笑著說:“令尊乃武將出身,又心地仁善,隻拿這些莊子來養著舊部而已,這些田莊打理起來本也非易事,未交到擅長之人手中,這些年能維持住眼下光景,倒也不錯了……”
常歲寧:“你倒將我家中之事了解得很清楚了。”
能在大街上招搖撞騙的,這耳朵眼睛心思果然是比常人靈敏。
男人也沒否認辯解什麼,隻笑著道:“常大將軍威名遠揚,小人也是仰慕已久的!”
“我阿爹是有威名在,但正如你所言,的確是少了些打理田莊的頭腦。”常歲寧語氣隨意的像是閒聊:“但近來我與府中管事已從各處尋來了不少擅治理農田者——”
男人點著頭,道:“那些人小人也是見了的,做起農活來個個的確都是好手,可他們大多隻知聽從安排行事而已,在人手下做事固然可以……”
常歲寧自然而然地接過他的話:“的確還少了個可以領著他們做事的好管事,如今我亦正在物色著,隻是這管事不單需要同樣精擅農事,更要有些見識與頭腦,還需有一份忠心,故一時便也不是那麼好找的。”
男人眼珠子轉了轉,正要說話時,忽聽得一聲質問傳來——
“沈三貓,我說你往我家女郎跟前湊什麼!”
快步而來的正是這田莊上的管事,他是常闊舊部,雖已上了年紀,左手早年傷殘,聲音卻是洪亮有力的,叫那男人縮了縮脖子。
“你叫沈三貓?”常歲寧看向那男人:“是本名?”
男人笑笑點頭:“是……好養活嘛。”
常歲寧點頭:“嗯,畢竟是二十七條命。”
不慎養丟一條還有二十六條。
管事在一旁提醒:“女郎可莫要聽他胡言,此人心思活泛且巧舌如簧……”
那張嘴,都能將一隻活鴨給忽悠著跳進烤爐裡去,將自個兒烤了給他吃!
“那他這些時日在莊子上可曾偷懶沒有?”常歲寧問。
“做活兒……倒是勤快的。”管事有什麼說什麼——就是心思太多!
“做事不偷懶,心思活些也不見得是壞事。”常歲寧看向那男子——她將人裝麻袋裡撿回來,不正是看中了對方的心思夠多嗎。
聽得這句肯定,男人倒是一愣,對上少女那雙眼睛,猶豫一瞬後,忽然就衝著常歲寧跪了下去。
“女郎若能不計前嫌,小人願就此留下替女郎打理這田莊!”
他言簡意賅,話中不再諂媚,常歲寧微抬眉:“可除了這張嘴之外,你還有什麼過人之處,值得我不計前嫌嗎?”
男人聞言立即從懷中取出了一張折疊整齊的紙來:“這是小人近日所得所想,請女郎過目。”
得了常歲寧點頭,阿稚上前兩步接過。
常歲寧展開來看,隻見是一張圖紙,其上所畫為此處田莊的屋宅農田山林分布——這需要一步步去丈量。
而這又不僅僅隻是一張圖紙,上麵另標注了可施改的提議。
常歲寧粗略看罷,便將圖紙遞回給了阿稚。
見她並不細看,似無甚興趣,男人心中一空,正忐忑時,隻聽那少女道:“圖紙之上標注有限,看不甚懂,邊走邊說吧。”
男人聞言臉色一喜,連連應是爬起身來:“女郎請隨小人來!”
他一路在前引路,顯然是將田莊內外已摸得不能再清楚了。
“你既如此熟悉此處了,為何不逃呢。”常歲寧負手走著,語氣裡有一絲很淡的好奇。
男人一愣,旋即笑了笑:“實話不瞞女郎,跟莊子上的狗混熟了之後,小人夜裡逃過兩回。”
管事聽得眼皮一跳——他就知道!這貨逃的時候該不是順道把狗也牽上了!
常歲寧麵上並無半點意外:“那為何又回來?”
她將人丟在此處,是為了試一試是否可用,但此等事也是講緣分的,如此等人,若一心想著逃,她也不會強留,留下反是禍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