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能逃去何處呢,小人家中已經沒人了。”男人歎了口氣,或是意識到此時不是耍嘴皮子的時候,言辭倒也坦誠,說起了自己的過往。
他少時家中本是做生意的,但還未輪得上他來接手,他那不爭氣的父親便將生意做敗了,鋪子沒了,還欠了一屁股債。
不久後父親因病離世,他剛出孝期沒兩日,有一日回家去,聽得巷子裡吹吹打打煞是喜慶,他也上前湊熱鬨,聽人說是寡婦再嫁,再一細聽,那寡婦正是他阿娘。
謔,阿娘嫁人這麼大的事,也不提前跟他打聲招呼的!
於是他就瞧著那頂轎子將他娘給抬走了。
之後為了生計,他什麼活兒都試著做過,也什麼都學過鑽研過,但身後有一堆追債的,莫說翻身的本錢了,他哪天吃個白麵饅頭被債主瞧見了都得追著他罵上兩條街,自然是做什麼都不順當。
一來二去的,就走上了行騙的路子。
“……你那阿娘這人嫁的不講道理!”管事聽得津津有味,眼裡有了些同情:“嫁都嫁了,怎不將你捎上?”
男人搖搖頭:“也不怪她,我親爹且留了一屁股債呢,換我我也改嫁。”
“……”管事對常歲寧道:“女郎,倒難怪他不想走,合著在我們這兒方便躲債!”
“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常歲寧道:“你若用心做事,自不會虧待了你,若這田莊的收成果真能翻上兩番,你最遲來年便可無債一身輕了。”
沈三貓聽得一愣。
他本還想著攀上常大將軍府這棵大樹,那債就不用還了呢……
沒想到這將他打昏了帶到此處來的小姑娘,做人做事竟還挺講規矩?
他心中分辨琢磨著這位女郎的性子作風,麵上笑著應是。
管事還是不放心,在常歲寧身邊勸說著:“女郎,此人實在是……”
沈三貓打斷管事的話,手指向前方池塘:“女郎,我說這池塘裡得養些可吃可賣的魚,我有一法子,可使魚速長——可管事非要養這些隻知道吃食造糞的金魚兒賞景,然女郎甚少來一回,這景給誰賞,豈不白白閒置?”
“這雞棚竟比我這錢袋子還空,管事您平日裡是怎麼睡得著的喲!”
“咿,女郎您瞧,前麵這草園子裡怎還生了幾顆菜出來?”
“……”
這不曾停歇的攻勢讓老管事節節敗退,險些氣了個仰倒,且眼前逐漸發黑,隻覺好似命不久矣——
“天要黑了,先回去吧。”常歲寧道:“我要在莊子上住幾日,明日再詳談。”
老管事回過神,哦,原來天真的黑了,那沒事了。
一行人往回走著,常歲寧聽沈三貓說著他那些奇奇怪怪的秘技與想法,愈覺撿了大便宜。
晚間沐浴罷,喜兒不禁問:“女郎,那沈三貓雖有些本領,但多是些小聰明而已,怎值得女郎這般另眼相待?”
常歲寧點頭:“是小聰明不假,然兵法中有言,善出奇者,無窮如天地,不竭如江海。”
喜兒“啊”了一聲,未聽太懂。
常歲寧:“說得白些便是,做事做人沒必要太正常,如此才更容易出奇製勝。”
譬如使鴨蛋變方,使魚速長之法,這些用處聽來的確都不大,但卻足可見此人擅出奇招。
擅出奇招者,在小天地裡是小聰明,但若有大天地,說不定能幫大忙。
喜兒這下聽懂了,點頭道:“既女郎這般說,那這麻袋錢,花得倒不虧。”
……
“人還未找到嗎?”
甘露殿內,聖冊帝批改罷奏折,問起了玉屑失蹤之事。
“回陛下,尚未尋到。”明洛道:“但沿著河流去尋,發現了一隻繡鞋,正是玉屑姑姑的,從多處痕跡來看,的確是自後門出府後落水了。”
“是不慎落水,還是另有緣故……”聖冊帝微皺著眉:“她從不敢離開長公主府半步,此次一反常態,怕是有什麼蹊蹺在。”
說著,看向明洛:“使司宮台細審長公主府內女使,不可放過任何一絲可疑之處。”
“人也要繼續找。”聖冊帝定聲道:“她神誌不清,倘若在外胡言亂語,恐損阿尚清名,是死是活還須儘快查實。”
明洛正色應下,緩步退了出去。
聖冊帝眼中思索未斷。
這京師之內從無片刻安寧,她沒有辦法將任何一件小事視作巧合。
玉屑固然是那件舊事的知情者,但並非唯一的知情者,若果真有人知曉了那件舊事,欲借此做文章,那為何偏偏選了一個神誌不清,其言缺乏說服力的女使?
這是有些說不通的……
可若不是為了那樁舊事,又會是為了什麼?
玉屑身上,還有著其它價值在嗎?
聖冊帝的視線落在一方燭台之上,眼底隨之明滅不定。
殿外不知何時又落起了雨,明洛撐傘而行,走出了這座宮殿。
雨水延綿數日未休。
玉屑已分不清自己多久沒吃東西了,隻靠清水果腹,叫她已漸漸沒有了喊鬨的力氣。
她昏沉間,挪動身體之際,卻發現手上的繩子好像鬆了,她試著動了動,竟然掙開了。
這個發現讓她下意識坐起身來,趕忙去解腳腕上的繩子。
這次費了些力氣,但好在也順利解開了。
她立刻拖著虛弱的身體往前走,憑著求生的本能推開了地窖的門,爬了出去。
外麵是夜間,雨還在下。
她茫然了一瞬,卻不敢停留,筆直的甬道她不敢走,便奔著一條小徑而去。
她沿著那小徑走進了一片竹林,風聲雨聲竹葉聲之外,忽然又有一道清幽之音在四下響起。
那是琴聲。
隨著熟悉的琴音鑽入耳中,玉屑腳下猛地一滯,神情顫動,環顧四周。
那是……殿下的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