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玉屑的語氣裡有著哭音與恨意,說出來的答案不在常歲寧意料之內——
“是喻增!”
常歲寧神情微滯。
“那領事宦官吳悉與他素有交情,那信是喻增親筆所寫,婢子認得他的筆跡!”玉屑哭著道:“是他騙了婢子!”
常歲寧有著片刻的沉默。
再開口時,聲音仍是平靜的:“除了那封親筆信,還有其它信物嗎?”
“那信上還有他的私印!正是殿下贈他的那枚,從前他都是拿那枚私印來與殿下傳遞消息的!”
雪白寬大的衣袖下,常歲寧微攏起了手指。
阿增行事謹慎,那枚私印按說的確不會落到旁人手中……
“信可還在?”她問。
玉屑搖著頭:“婢子不敢留下,看罷便焚燒了,但婢子看得清清楚楚正是他親筆無疑……”
“你回京後,可曾再見過他?”常歲寧再問:“是否當麵與他印證對質過此事?”
這一點很重要,比那封信更關鍵。
玉屑再次搖頭:“殿下出事那日……婢子逃了出去,之後卻未等到他信中提到的接應之人,關鍵時刻救下婢子的竟是殿下安排的人……”
她說到此處,淚水潺潺而落:“那時我便知是他騙了我……那藥定也不是為了救殿下,而是為了殺殿下的!”
“是有人不想讓殿下活著回大盛!”
“之後的事……婢子有些已記不清了……婢子怕被滅口,怕這個秘密再無見天日之時,從不敢離開長公主府!”
常歲寧:“所以你未曾再見過他——”
玉屑道:“見過,婢子見過一次,他和聖人一同來看過婢子,他在替那位新登基的聖人做事!那是殿下的母後……當著那位聖人的麵,他未敢表露出異樣!婢子未敢與他單獨說話!”
“就是他騙了婢子,就是他!”玉屑語氣篤定甚至固執地重複著:“他背叛了殿下!”
“最好是他。”常歲寧看著她,“你與他皆是自幼追隨我左右,唯有他先做出了叛主之事,你麵對自己這順水推舟的背叛,才會稍微心安一些,對嗎?”
所以才會一遍遍不停重複是喻增騙了她。
玉屑惶然抬頭:“不,不是這樣的殿下……”
“怎麼就不是呢。”常歲寧垂眸看著她,“那信中所謂救我出北狄的說辭是否萬無一失,你當真一無所覺嗎?”
“自作主張將我‘藥昏’,便可救我出北狄,是什麼緣故竟叫你生出了如此蠢不可及的想法?”
“相反,你是認定了我不可能活著離開北狄,你自認為跟著我留下,便隻有死路一條。”
常歲寧道:“所以,你在賭這一份僥幸,賭輸了,橫豎是死。賭贏了,說不定當真能換來一線生機——”
玉屑不住地搖著頭流淚否認。
然而那道聲音還在繼續:“或者說,縱然你想過那藥是毒藥的可能,也還是會照做——畢竟我死了,至少那些看守我左右的北狄士兵會撤去,沒了那些牢不可破的看守,你也能多幾分趁亂逃脫的可能,怎也好過隻能跟在我身邊等死,這筆賬怎麼算都不虧,對嗎?”
“殿下……婢子不是這樣想的,婢子沒有!”玉屑哭著將頭重重地叩在地上,身體隨哭聲起伏著。
有帶著雨絲的風灌入屋內,似將那上方的聲音吹得更淡了些:“求生於你而言本無錯,但背叛就是背叛,你又何必再自欺欺人。”
那自欺欺人四個字落在玉屑耳中,叫她渾身一瞬間變得冰冷,好似血液皆被凍住。
這徹骨的冰冷,叫她不受控製地想起了那時自己的諸多掙紮,與那些不被自己承認正視的念頭。
那道白色的身影自琴後緩緩站了起來,似無意再多言任何。
玉屑支撐著直起上半身,怔怔抬頭。
昏暗中,又兼淚水模糊了眼睛,她並不看清那麵上係著麵紗的女子真容,從此處仰視,視線裡隻有那白衣與墨發。
可縱是如此,她也能無比篤定,那就是她的殿下。
她伸出手去,抓住了那白衣一角,似抓住了那自己血淋淋的心結,疼得她沒辦法停下流淚——
“殿下,是婢子錯了……”她仰著頭,終於道:“婢子無一日不在後悔。”
但她不敢承認自己錯,不敢承認自己悔,承認這些便等同承認背叛。
若單單隻是尋常背叛,做都做了,當年既決心已下,便無甚不可直視麵對的,但是,但是……
玉屑眼中湧出悔恨的淚水。
但是,那日殿下喝罷了那盞茶,便將她支開了。
再之後,她聽聞殿下斬殺了北狄主帥,自刎身亡。
殿下死了……以那樣的方式死了!
她不知所措,思緒還停留在之前的計劃裡,所以她趁亂逃走,身後追兵將至,瀕臨絕望之際,她竟等到了殿下安排的人……
殿下儘力為她安排好了一切,殿下早就做好了獨自赴死的準備!
那一刻,她得救了。
但同時,她再也無法得到任何救贖了。
她甚至是恍惚的……她都做了什麼?
她對那樣的殿下做了什麼!
殿下的自刎,殿下的相救,這樣凜然赴死,顧全家國乾坤之大卻又憐惜她這區區草木的殿下,使她的背叛,不再是尋常的背叛。
那是一種,她自己都無法原諒,甚至無法麵對的滔天背叛。
她犯下了滔天大罪,這罪行會日日使她活在自我審判之中。
她沒辦法承受這個認知,所以,她發瘋了,那是一種自我崩塌的逃避。
所以,她腦子裡隻有那句——是他騙了我。
但此刻,那崩塌已久的碎片似一點點被暫時拚了回來,她直麵著這一切,她從未這般清醒過。
她緊緊抓著那白色衣角,怔怔地流著淚,聲音低而哽咽:“殿下,婢子知錯了,您能原諒婢子嗎?”
那白衣女子垂眼看她,那雙朦朧的眉眼似比她記憶中的殿下還要年少一些,但那就是她的殿下啊。
她在等著殿下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