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跟而來的副將聞聲一怔——您?副帥怎還用上敬稱了呢?
“此乃我帳下親兵!”常闊麵色一陣變幻,立時對三人道:“都隨我來!”
三人趕忙跟上。
“你們兩個,守著!”到一旁無人處,常闊交待常刃二人,拉過那扮作小兵的閨女,讓她站在自己跟前。
“你這孩子……怎麼跑到這裡來了!還混入了軍中?你可知這有多危險!”
“阿爹,現下不是說這個的時候。”常歲寧拉著他又走遠了幾步,低聲道:“正事要緊。”
常闊:“?”
常歲寧:“我知道您在此處見到我,實在突然。但您身經百戰,什麼風浪沒見過?”
常闊:“……”
這種風浪他還真沒見過!
試問誰會在行軍途中突然見到自己遠在京師的閨女!
常歲寧的吹捧式安撫無效,常闊受到的衝擊實在很大:“先回答阿爹的問題,不許東拉西扯,這就是天大的正事!”
常歲寧:“此事說來話長……”
“阿爹有時間!”常闊一指正在睡覺休整的士兵:“還沒到動身的時辰!”
通常這種時候,常歲寧會選擇一位代言人。
於是轉頭喊:“刃叔!”
剛喝罷水的常刃收起水壺,立刻走上前來。
馬不停蹄追到此處的常歲寧便坐到一旁喝水啃餅歇息,積蓄體力。
常刃從常歲安被冤入獄開始說起,一直說到明謹狗頭落地。
常闊心中泛起名為後怕的寒意。
此事他自然不可能至今不知,在此桉落定後,女帝曾特意令人來過壽州見他,但在來人的敘述中,他兒子隻是被那昌氏與明謹母子二人“欲圖汙蔑未成”,而聖人很快便將公道還給了他兒子,處死了明謹。
現下聽了才知,他那傻兒子差點就送了命!
且這公道,是他閨女也是近乎拿命搏回來的!
再看向坐在一截樹樁上啃餅的女兒,常闊的怒意與愧疚達到了頂峰:“……阿爹在外,竟全然不知你們在京中受了此等欺負!”
常歲寧停下了吃餅:“阿爹不知,是因有人不想讓阿爹知曉,此事錯不在阿爹。”
常闊又豈會想不透這其中貓膩,那位聖人此前分明已存下了犧牲他兒子,犧牲整個常家的準備。
常闊心緒翻湧難止,他自薦前來討伐徐正業之舉,卻險些讓他失去了兩個孩子。
他想護這腳下一方土地安穩,縱是拋卻這條命也在所不惜,可那位高坐廟堂的聖人,卻連給予他這一雙兒女絲毫憐惜都做不到嗎?
“好孩子……你做得很好。”常闊壓製著聲音裡的沙啞顫意,“是阿爹不好。”
“阿爹很好,尤其此時平安無事,不至於叫我和阿兄成了沒爹的孩子。”那少女站起身,走過來,抬手拍了拍他的肩:“阿爹來守一方百姓,我來守好家中,本就是約定之事,阿爹沒有哪裡不好,是旁人做得不好。”
在他眼裡小小的女孩子,卻站在他麵前反過來給予他讚許和安撫,此一刻,常闊心口與眼眶皆脹得生疼,竟莫名險些落淚。
片刻,他抬起粗糲的大手,摸了摸女孩子的頭。
人皆有逆鱗,此等後怕之痛,他此生都不可能忘。
“我們歲寧是個有膽識懂決斷的孩子……及時離開京師,是對的。”說到這裡,才顧上問一句:“那臭小子,如今在何處養傷?”
方才常刃提了一句,已提早為郎君尋到了養傷之所。
“不遠。”常歲寧道:“在宣州。”
常闊點頭:“宣……”
等等,哪裡?!
常歲寧給出更詳細的回答:“宣安大長公主府上。”
“啥?!”常闊險些跳起來,像是被一桶滾開的鐵水澆在了身上,就差原地灰飛煙滅了。
常歲寧便將大長公主也曾使人相助的經過說了,最後道:“大長公主說與阿爹是至交好友,且宣州安穩,適合養傷。”
常闊眼前一陣發黑,就怕養著養著,這臭小子就拿不回來了!
他還想再說,卻見麵前少女試探著問到:“阿爹,我做錯了嗎?”
“……怎麼會!”常闊“哈”地笑了一聲掩飾情緒,朝一路又受驚又受累的女兒豎起大拇指:“寧寧做得很好,再沒比這更好的了!可真是阿爹的好孩子!”
“對了,方才說……還有‘正事’?說來給阿爹聽聽?”常闊多少抱了點逃避現實的想法。
“阿爹且看。”
常歲寧取出那道絹帛,聲音壓得不能再低,將賀危臨死前所言複述。
“……果然是李逸!”常闊低聲交待:“快將東西收好!”
常歲寧:“彼時在軍營中無法與阿爹商議此事,故未敢貿然將聖旨示出。”
“這麼做是對的,此事需商議出個章程來,還需讓可代表朝廷的人出麵才算萬全……”常闊道:“否則此刻大營中必然尚在內亂之中,後果不堪設想。”
常歲寧:“此時聖旨在此,那阿爹要回壽州尋人商議此事,治罪李逸嗎?”
常闊一時未答。
夜色中,女孩子接著說道:“大軍改變了行軍路線,不會隨阿爹前往和州了,此乃李逸之計,欲使阿爹戰死於和州。”
“他們料到我哪怕一時等不到大軍前來,也會前去支援和州……”常闊道:“若叫他料中,歲寧是否也會覺得阿爹太過愚蠢,不知變通,一心求死?”
少女眼中亮起笑意,微抬下頜,似有幾分驕傲:“我隻會覺得阿爹人品與威望實在厚重,就連陰溝裡的老鼠也深信不疑。”
常闊一怔之後,忽然笑起來,卻笑得眼底一陣濕熱:“阿爹有寧寧此言,實是此生無憾了!”
在這世上有許多歪理,譬如,一個人所謂的“善良心軟”,有時會成為他人口中的笑柄,手中的刀。
若知前方是險境陷阱,卻仍要為這一份“善”而執意前往,更是實打實的“愚善”。
但此時仍有人讚成他的“愚善”,甚至為他的“愚善”驕傲。
他另不知道的是,這個肯為他的愚善而驕傲的人,還存下了一份絕不讓他的善成為愚善的決心。
武將之善,善在蒼生,故而尤為可貴。但武將的善,也很危險,危在自身,故而需要保護。而老常的善,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曾經是她一路放縱養出來的,那便當由她來竭力保護到底。
她問:“阿爹可曾打過‘明知不可為’的仗?”
“當然。”常闊道:“不止一場。”
“那便是了。”常歲寧道:“李逸料中阿爹必去和州,那便讓他料中這一半好了,但剩下的一半,他說了不算,我與阿爹說了算。”
“說得好!區區鼠目寸光,豈能什麼都叫它料準了去!”常闊心下再無半分猶豫:“那便先定和州,再回去收拾那隻臭老鼠!”
“我與阿爹同去。”常歲寧立時道:“此一戰未必一定‘不可為’,我路上想了兩計,不知可行否,路上細說與阿爹聽。”
常闊神情一正,眨了下大牛眼,試著問:“哪兩計?不如現下便說來給阿爹聽聽?”
常歲寧也眨了下眼:“那阿爹還會帶上我嗎?”